雪粒子裹着北风往领口钻,林英走得急,棉鞋底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脚踝处传来一阵阵刺骨的凉意。
寒气顺着粗布裤管往上爬,她却不敢停下,只将怀里的冰匣又紧了紧,那层由寒潭水凝成的千年寒髓,在玉坠灵息维系下尚存一线阴寒,如冻住的真相,不容融化。
三十里山路,她走了整四个时辰,额角沁出薄汗,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指尖却始终护着匣子边缘,生怕一丝热意惊扰了封存的证据。
县城的青砖墙在暮色里显出轮廓时,她没往城门去,反而绕到后巷。
墙根下堆着半人高的旧麻袋,散发着霉草与尘土混杂的气息,她摸了摸腰间玉坠,低眉闭眼三息——空间无声张开,整个人蜷进麻袋堆缝隙,连呼吸都放轻了。
黑暗中,耳畔只有北风刮过砖缝的呜咽,以及远处民兵皮靴踏地的闷响。
巡查的火把光晕扫过时,她借特警夜视之能,看清对方靴面上斑驳的赭红色黏土,那是靠山屯通往县城唯一山道才有的湿泥,像一条无声的供词,指向幕后之人。
档案室的铁锁在她万能工具下开得极快,门轴“吱呀”一声轻响,霉味混着油墨陈香扑面而来,纸页泛黄卷边,触手脆涩。
她蹲在信稿堆里,指尖翻飞,纸面沙沙作响,如同密语低诉。
前半月的检举信底稿按日期码得整齐,当“陈默传播封建迷信”几个字撞入眼帘时,她的呼吸顿了顿,喉头一紧。
稿纸边缘的红星水印在月光下泛着淡金,指尖抚过,微有凸起——和周文澜在靠山屯写账本用的一模一样。
再翻邮戳,“邻县第三人民医院投递点”几个字刺得她眉心发紧。
周文澜被捕是在七天前,这信却早两天就从三院寄出了。
她捏着信角的手微微发颤,指腹摩挲着纸背纤维,仿佛能触到那晚病房中颤抖的笔尖。
喉间溢出一声冷笑:人在牢里,信倒先飞了,倒是谁替他执笔?
夜更深时,她从档案室溜出来,玉坠在掌心发烫,像一颗搏动的心脏。
回到破庙栖身之处,她摊开今日所得,眉头未展。
“光有信稿不够,还得见当事人。”目光落在空间角落那筐红须参上,模样酷似滋补肺痨之物,正好作掩护。
“医院守得严,唯有扮乡妇送药,才不会惹眼。”
次日破晓,她换了身蓝布衫,竹篮里装着半筐晒干的野山参。
刚踏入县医院肺痨病房,浓烈的消毒水味便呛得人睁不开眼,鼻腔发酸,喉咙发痒。
她扶着门框咳嗽两声,余光扫过最里间的病床。
周文秀半靠在床头,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案头的砚台裂着蛛网似的纹路,墨迹未干的信纸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林英的目光扫过抽屉缝里露出的碎纸片,心跳陡然加快。
趁护工端着药碗进来的当口,她闪身挤进去,指尖蘸了点温水,轻轻揭起碎纸,“我弟文澜错信妖女林英……”字迹娟秀却抖得厉害,和周文澜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判若两人。
墨痕边缘微洇,显是书写时手抖所致。
“大姐,您找谁?”护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英反手把碎纸塞进袖管,转身时竹篮一倾,野山参撒了满地。
她蹲下身捡参,指尖掠过地板的冰冷水泥,余光瞥见抽屉深处的钢笔帽,铜质的,沾着墨渍。
她迅速将笔帽攥进手心,低头凝视玉坠,寒潭水在其中缓缓旋转,泛起幽蓝微光。
这水出自地脉阴穴,曾让她在特训时识破敌方隐形墨水。
“试试吧。”她默念,将笔帽轻轻浸入掌心血珠与寒潭水的混合液中。
数息之后,内壁竟浮现出两枚细如针尖的篆字:“砚舟”。
她瞳孔一缩,省党校干部才有资格定制这类私印钢笔配件。
出了医院,她在街角买了两个烧饼暖手。
“这城里的信,都归谁送?”小贩一指东头:“喏,邮局那个独眼龙,干了三十年,连哪家娃尿床都知道。”她一笑,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十五那晚,可有一封加急检举信从三院寄出?”老邮差的独眼里映着她递来的半块烧饼,他咬了一口,腮帮鼓得像仓鼠:
“有!那女的咳得厉害,写几个字就得歇半天。后来来了个戴眼镜的男的,灰布衫,袖口别两支笔,说要改几个字。”
他突然一拍大腿,“对了!改完重封用的火漆,是县委专用的梅花印!”
“第二日县委会还通报有人冒用公文火漆,”他压低声音,“那印子,三瓣带叶纹,跟他们办公室门上的铜牌一模一样。”
林英的指甲掐进掌心。
陈砚舟,陈默那个在省党校当干部的堂兄,她早该想到的。
周文秀被蒙在鼓里代笔,陈砚舟润色改字,借“亲情”做幌子,把脏水往陈默头上泼。
当日下午,陈家老宅的朱漆门被她拍得山响。
陈母正跪在祠堂里焚香,檀香混着烛油味呛得人眼眶发酸,香灰簌簌落在蒲团上,像一场无声的雪。
陈默跪在蒲团上,手里攥着那张《划清界限书》,指节白得近乎透明。
陈砚舟立在祖宗牌位旁,声音像淬了冰:“默弟,你是要毁了陈家三代清名?”
“清名?”林英冷笑一声,将冰匣重重砸在供桌上。
“轰”的一声,寒气炸开,青砖地面瞬间凝出霜花,冰层裂开,信稿与笔迹比对图缓缓浮现,纸页边缘泛着幽蓝冷光。
“周文澜在牢里,信却从三院寄出;周文秀代笔,你陈砚舟改字。”她举起钢笔帽,内侧“砚舟”二字清晰可见,“这钢印,是你省党校的专用吧?”
陈母的手颤抖着捡起信稿碎片,突然捂住嘴,那是陈默最初寄回家的信,墨迹未干的“林英救我性命,非妖乃人杰”几个字还清晰可见。
“阿默……”她声音发颤,“你原是写了这些?”
陈默猛地抬头,眼里血丝密布。
他盯着手里的《划清界限书》看了片刻,突然将纸页撕成碎片。
雪花似的纸片纷纷扬扬落下来,他跪向母亲,声音嘶哑:“娘,我宁做真小人,不装伪君子!林英若为妖,这世道早该烧了!”
“你疯了!”陈砚舟额角青筋直跳,“你知不知道这会影响我提干?”
“迷心窍的是你。”林英盯着他发红的眼,“你怕的不是成分,是照不出自己影子的良心。”她转身要走,祠堂深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小姐,”守祠堂的老妇人从神龛后探出半张脸,手里捏着一叠泛黄的纸角,“他偷偷藏在香炉底下的……”
林英接过纸角,借着烛火一看,唇角微微扬起。
残页上的字迹她认得,是周文澜的:“事成后,林英当逐出靠山屯,永不得归……”后面的字被撕了,但“陈砚舟”三个字在落款处格外醒目。
暮色漫进祠堂时,林英裹紧棉袄往村口走。
怀里的残页被她压得平整,玉坠在锁骨处发烫,像一块烙在皮肉上的誓言。
她摸出铜哨,吹了两声短、一声长。
风掠过林梢,三声鹰唳遥遥回应。
那是她三个月前安置在村口的暗哨。
当初教他们的孩子吹哨求救,如今,轮到他们守望这片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