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到了夏末时分,可入了夜依旧暑热难当。
扶桑给陆青绞干青丝,递上一碟湃得刚刚好的冰桃,转身刚踏出屋门,“...唔!”
刚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嘴已被人从身后捂住。
陈嬷嬷眼疾手快,捂住扶桑后将她往后一拽,扶桑只能徒劳地用手指向前方。
陈嬷嬷将扶桑拦在身后,对着面前一身玄衣、俊朗不凡的傅鸣恭敬行礼,“老奴见过世子。”
傅鸣讶异挑眉,“你认识我?”随即恍然大悟,“我与嬷嬷在花春堂后院,曾有一面之缘。”
那时陆青为查明侯夫人与谁私会,正是派了这位嬷嬷一路寻味跟踪。
陈嬷嬷脸上瞬间堆满笑意,眼角的笑纹层层堆叠,语气热络得近乎夸张,“世子爷好眼力,好记性!见过一面就记住了老婆子我!”
身后的扶桑直翻白眼,陈嬷嬷何时学得这般谄媚。
陈嬷嬷极有眼力,见傅鸣含笑颔首后,目光便越过她们飘向内室,立刻扯过扶桑,侧身让路,“世子是来寻我们姑娘的吧?姑娘就在里头,您请。”
“老奴去给世子备茶。”陈嬷嬷露出一个心照不宣、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由分说地按住扶桑,半推半架地将她弄出了屋子。
一到廊下,扶桑甩开手,一脸不满,“嬷嬷!姑娘尚未出阁,咱们怎能放任一个外男夜入她的闺房?传出去,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陈嬷嬷蒲扇般的大掌轻轻拍在扶桑脑门上,如同敲打一颗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压低嗓音,一脸恨铁不成钢:“你都蠢死了,其他人都歇下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把嘴闭紧,这便是一桩‘从未来过’的事。还不明白?”
扶桑被拍得发懵,怔怔地点了点头。
“还有,”陈嬷嬷朝屋内努努嘴,一抬下巴,“这位世子爷瞧着相貌不凡,高大笔挺,又是魏国公府的继承人,与咱们姑娘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姑娘的终身大事,咱们岂能作梗?”
扶桑一撇嘴,“世子又怎样,谁都配不上我们姑娘。”
陈嬷嬷又拍了三下扶桑的脑袋,露出一副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跟扶桑掰碎了分析,“傻丫头,姑娘总要嫁人!与其被许给不知根底的人家,在深宅大院里熬心血,不如嫁个自己可心可意的。就算要宅斗,跟心上人斗也更有劲儿不是?”
“况且,就咱们侯府这后宅,”陈嬷嬷压低声音,“姑娘更得早早嫁个可心的人。”
陈嬷嬷眼见扶桑似懂非懂,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更低,“我瞧姑娘对傅世子不一般,是有几分中意的。”
扶桑一脸困惑,“您从哪儿看出来的?”
陈嬷嬷用指节一叩她额头,“笨!这都进去多久了?里头可曾有半分驱客的动静?姑娘若是不情愿,早就不耐烦地唤人进去了。”
她可是看得真真儿的!姑娘每回提及傅世子,那眼神都亮了几分。
女儿家的这点心思,她这老眼绝不会看错。
扶桑恍然大悟,一比大拇指,“嬷嬷高见!”
陆青浑然不知,院外的陈嬷嬷与扶桑已在盘算她出嫁时的发髻式样...
她正小口吃着湃过的蜜桃,见傅鸣径自进来,眸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归于平静,顺手拿起一个冰桃递过去,“喏,尝尝?很甜。”
傅鸣笑意漫上眼角,接过桃子时,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她垂落的发丝。许是入夜未梳髻,陆青一头青丝流泻,衬得水眸愈亮,肌肤愈白,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你一点不讶异,我知道你住在侯府哪里。”傅鸣随意坐在陆青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咬了一口冰桃。
冰凉的汁水带着沁人的甜意漫开,一如身侧的姑娘,让他心生眷恋。
陆青懒洋洋托着腮,“当初你将我查了个底儿掉,自然什么都清楚。”她夸张地瞪大眼,眨巴眨巴盯着傅鸣,“只怕我们侯府有几个狗洞,世子爷都了如指掌吧?”
傅鸣眼底漾开笑意,盛满了她的身影。
这是他首次夜访侯府,陆青却无半分排斥。她全然接纳了他的闯入,这认知让他心头雀跃,比口中的冰桃更觉甜意熨帖。
这些日子忙于筹谋与盯梢,他心中对她积攒了数不尽的思念。知她畏热,不忍她顶着暑气出门,即便只是叮嘱几句话,他也想亲眼见见她,便只得趁夜而来。
当初让长庚查陆青的事,她住哪个院子,几时就寝,几时用饭,他早就一一记在了心上。
“安平伯府的事,我听说了。”见陆青吃完冰桃,傅鸣极自然地从袖中抽出帕子,拉过她的手,为她细细擦拭指尖的桃汁,“那日赴宴的人中,亦有温谨。”
陆青一声嗤笑,“我猜十有八九就是这疯狗干的。温恕的儿子,果然和他爹一样丧心病狂,当真是一脉相传。”
傅鸣微微侧头,看着陆青,语气宠溺,“你若想出气,我入夜将他绑了,照样踹进河里。”他嗓音醇厚,在夏夜里如一股沁凉的泉水,瞬间抚平人的心火。
陆青扑哧笑了出来,“安平伯府自家都不愿深究,我又何苦替人操心。”她虽在笑,话里的讥讽与失望却显而易见。
说不失望是假的。
那日她告诉沈寒,安平伯府已经定论乔承璋是醉酒意外落水,根本不打算追究,沈寒也沉默了一瞬,只道这与她猜想的差不多。
想到当年母亲骤然过世,安平伯府竟能毫不迟疑地立刻安排小女儿续弦,其凉薄心性便可见一斑。
陆青轻叹一声,眼底沉着凝滞的痛楚——她是为母亲心疼,那个为家族牺牲一生的女子,到头来却被亲人怨怪着。
好在,与那一家子凉薄之人相比,母亲始终如浊世泥沼中傲然独立的一株清莲。这份清醒与坚守,便是母亲给予她们最珍贵的馈赠。
傅鸣轻轻揉捏陆青的掌心,“安平伯府没落数代,若非你母亲嫁入侯府联姻,这一代怕是早已支撑不住。空有爵位,入不敷出,伯爷及乔家子弟不思进取,他本人连个虚职也无,坐吃山空。他根本不敢开罪温恕,莫说死一个儿子,便是崔氏也没了,他也绝不敢吭声。”
“那日,我在安平伯夫人与侯夫人心中各扎了一根刺,”陆青抬起头,活动了下肩膀,“伯夫人不好说,但侯夫人定会去找她那情郎撕闹一场。”
毕竟,若不告诉情郎自个做了多大的牺牲,小乔氏那日的巴掌岂不是白挨了。
赔本的买卖她才不做。
况且,凭她以爱为名的自私性子,她岂能按捺下心思?定要去向温恕讨要一份“不保那亡妻之子,方能证实她才是真爱”的凭证!
傅鸣将陆青的身子微微扳过来,动作轻柔地给她按捏肩膀,“马上就到满月宴的日子了。这些日子,赵王、太子及温恕几方,走动频繁,就连成国公也频频出入东宫,他们在谋一盘大棋。宫宴那日,怕是要出事。我来提醒你,当日务必要多加小心。”
陆青歪着脑袋蹙眉,“温恕好一条滴水不漏的老狗,能同时周旋于太子与赵王之间。”
“届时我需紧盯太子等人,还要护佑圣上与殿下,难免分身乏术。可你的安全,我不放心。我会让无咎带人护在你身旁,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只是有一点,”傅鸣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关切,“若有异动,他会即刻带你撤离。到时你定要听从他的安排,可好?”
他心知无法阻拦陆青前去,她与沈寒必要亲自会一会温恕。
双方交手多次,早已非敌明我暗。即便她不去,温恕也早已察觉她们的敌意。
再说这丫头,岂是两句话能劝得动的。
“听你话的意思,宫宴上,他们要动手?”陆青眉心微蹙,“看来是图穷匕见了,无论是赵王还是太子,都等不及了。”
“是。”傅鸣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沉肃,“所以,陆青,答应我,那日首要之事是护好自己。一旦有变,立刻随无咎离开。他的能力足以保你周全。我担心温恕狗急跳墙,趁机对你不利。”
陆青低头看着自己被那双大掌紧紧包裹的手,脸颊微红。
默然一瞬后,她轻轻应了一声:“好。”
沈寒说得没错,她果然在心底是信任傅鸣的。
这一次,就听他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