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你!咱家以后,一定比沈翠芬日子强一百倍!”
可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家?
哪个家?
早没了啊。
老屋塌了,亲人散了。
但没事儿。
他猜着了。
他知道路中平说的“家”,不是那间破屋子。
而是他们几个人还能聚在一起。
只要人心不散,家,就还在。
亲爹是谁,他心里已经有数。
他反复回想小时候的事。
线索让他几乎可以确定,那个人就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生父亲。
只要认回去,家不就回来了?
血浓于水啊!
哪怕多年未见,哪怕对方早已另组家庭。
可只要他愿意相认,那扇门终究会为他打开。
不用再看路启明的脸色过日子,不用每天伺候一个瘫在床上的老头,也不用替他换尿布、擦身子。
想到这儿,路建国嘴角悄悄翘了起来。
亲爹再差,也比路启明那个瘫在床上的老货强吧?
路启明除了占着“养父”这个名分,还有什么值得尊敬的地方?
整日怨天尤人,动不动就骂街。
病了还要人全天候伺候,活得像个寄生虫。
而亲爹呢?
就算穷点、糙点,至少能走能跳,能干活,能顶门立户。
唯一有点发愁的,是杨娟花能不能压得住他媳妇儿?
他媳妇儿可不是省油的灯。
平日在家横惯了,说话嗓门大,行事霸道。
要是亲爹娶的是杨娟花那种软性子还好。
若是个厉害角色,两家见面非得火星撞地球不可。
路建国眉头一拧,心里有些忐忑。
别还没认亲,先闹出一场婆媳大战来。
念头一转,他又皱了眉。
这事确实不好办。
女人之间斗嘴吵架,男人插不上手,劝也不是,拦也不是。
可真要因为怕麻烦就放弃相认,他又不甘心。
几十年的委屈,憋屈,身份不明的痛苦。
难道就为了躲一场口舌之争全都咽回去?
可转念一想。
管她赢不赢,自己身上流的,可是亲爹的血。
赖也赖不掉。
血脉这东西,不是你想逃就能逃开的。
歇了片刻,三人又上了路。
阳光穿过车窗洒进来,照在沈中顺灰白的头发上。
倘若亲爹早已过上安稳日子,儿孙绕膝。
对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儿子避之不及……
那场面,想想都让人心头发凉。
宋文华握着方向盘,脸上有点挂不住。
刚才那段沉默太久了。
他本想问问路建国接下来的打算,又怕戳到对方痛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作为长辈,他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
可偏偏拿不准分寸。
想问问刚才那茬儿,又觉得问晚辈不合适,张了张嘴,没出声。
他轻轻咳了两声,试图打破安静。
“我和中顺他爸,早离了。”
沈翠芬突然开口。
她没回头看谁,只是望着窗外飞逝的田埂和树木,眼神淡漠。
别的,她没提。
没有说离婚的原因,也没有提当年的艰难。
那些夜里偷偷抹的眼泪,她统统埋进了回忆深处。
宋文华心里一震。
他猛地扭头看了一眼沈翠芬的侧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老婆离婚那会儿,邻居背后都快把舌头嚼碎了。
可没想到沈翠芬,四十出头,拖着孩子,居然也能挺直腰板走出来。
她这处境,可比他家晓梅难太多了。
晓梅好歹还有娘家撑腰,有份体面工作,生活上也算宽裕。
而沈翠芬呢?
独自一人守着几亩薄田,在村里熬了这么多年。
别说尊严了,能活下去就不容易。
只怕闲话,能淹死人。
一句两句无所谓,可日复一日地被议论、被嘲讽,任谁都扛不住。
宋文华暗暗叹了口气。
这女人,真是倔强得让人心疼。
卡车跑得快,半个钟头,大桥村就在眼前。
远处的山影渐渐清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也映入眼帘。
风吹过来,带着熟悉的泥土味和柴火烟的气息。
沈翠芬深深吸了一口,胸口顿时热乎起来。
沈翠芬一转头,把路建国他们全甩到脑后。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在外奔波劳碌的母亲,也不是受尽冷眼的寡妇。
而是即将归家的女儿。
她回来了!
回到了有亲人等她的地方。
她手指着村口,嗓门都亮了。
“到了!快到家了!”
声音清脆,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
算下来,快一星期没回来。
她天天惦记着家里的鸡鸭有没有按时喂食。
猪圈要不要清粪,屋顶漏雨补好了没有。
更重要的是,她想秀薇。
那个扎着两条小辫的小丫头,最会撒娇,最粘妈妈。
她想秀薇,想那些蹦跶的鸡鸭。
每次回家,鸡鸭都会围上来咕咕叫。
那两只胖得快走不动的猪更是贪吃。
一听见脚步声就哼唧着拱栏杆,非要她亲手扔一把饲料才肯安静。
还有那两头胖得快走不动的猪!
它们可是家里年底过节的指望,吃得越肥越好卖钱。
沈翠芬已经盘算好了,腊月杀年猪,请亲戚来吃顿热热闹闹的杀猪宴。
一想到沈桂芝见了她,准会冲过来扑进怀里,撒着娇喊“妈”。
再一把拽过沈中顺打趣,她心口都暖得发烫。
姐姐永远是姐姐,哪怕五十岁的人了,一见到妹妹还是像个孩子似的欢喜。
她一定会唠叨。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路上累了吧?”
然后转身就往厨房跑,说要给她煮碗热汤面。
车还没停稳,沈翠芬猛地推开门,跳了下去。
连沈中顺都没顾上扶,扯着嗓子就喊。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让全村子都知道,她回来了!
“秀薇!秀薇!妈回来了!”
无人回应。
屋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回音。
她心里直打鼓,忍不住嘀咕起来。
“这秀薇,不在家写作业,跑哪儿去了?”
按理说放学早该回来了,作业一向是她娘盯着写的。
莫非去邻居家玩了?
还是跟同学去地里摘野果了?
沈翠芬一边说,一边把沈中顺从车上扶下来。
她弯下腰,小心翼翼托住儿子的手臂。
车后头,郑明月和沈秀叶他们几个也路续下了车。
“该不会是去割猪草了吧?”
沈翠芬眉头一拧,问沈秀叶。
太阳已经偏西,院墙投下的影子拉得老长。
院子里静得反常,连鸡叫声都没有。
她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早晨出门时,沈秀薇还坐在门槛上纳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