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一声又一声,声声如丧钟,敲在众人耳边,更敲在众人心头。
很快,白贵妃在宫人的搀扶下赶了过来,尖叫着勒令侍卫上去救五皇子。
蔡忠只能好声好气地解释,已经有暗卫进去救了。
只火势太大,能成功活着到顶楼的几率小之又小,且也需要时间。
“当——”
“七十二!”
蔡忠身边小声计算的小太监脱口大喊。
帝王崩,敲钟八十一次,九九归一。
皇后崩,敲钟七十二次,国母归天。
过了午夜,今天就是白神医作保的半月之期的最后一天。
小太监精神紧绷,数到这个数,失态喊出声来。
余音不绝,层层高楼之上,敲钟的鲜红人影骤然坠落。
暗卫首领拔地而起,他怕伤着五皇子,尽平生所能跳到了近十丈的高空,终于接住了坠下的五皇子。
刚一接到,他就发现不对劲,低头看去,发现五皇子竟已被砍断了头颅,只剩薄薄一层皮连着!
他吓得浑身一抖,忙用手托住五皇子的后脑勺,顿时捧了满手的血,滚烫。
他咬着牙连踩自己脚背卸力,让自己的下坠之势慢一点,再慢一点。
然而,落地那一瞬,他还是因为要卸力,不得不转了两圈。
这么一动作,五皇子本就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连接的头颅彻底脱落,落在了他手心。
刚刚赶到的孝仁宗正好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呆在原地。
暗卫首领也呆住了,一手抱着五皇子的躯干,一手托着他的头,半晌才重重跪到了滚烫的地面上。
洛神楼顶的钟声还在一声接一声地敲响,仿佛在为五皇子鸣响丧钟,又或者,是为他。
半晌,白贵妃突然发出一阵似嘶吼、又似悲鸣的叫声,猛地朝后倒去。
她身边的宫人忙接住她,顿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慌乱中,不知从哪窜来的小宫女尖声大喊,“皇上!奴婢要见皇上!皇后娘娘死了!皇后娘娘死了!皇上!”
钟声起,国母崩,天下将乱——
国师诅咒般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孝仁宗闭了闭眼,小儿子身首分离的惨象却还在眼前晃动。
他喉咙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
……
无数御史和太学生围堵在午门之外,禁卫军和锦衣卫个个如临大敌,一刻不敢懈怠。
东城兵马司捞不到这样“亲近圣颜的肥差”,在他们指挥使的带领下,上行下效,名为巡街,实为逛街地在东城的大街小巷乱逛,无聊了就晃到午门外瞅瞅热闹。
而他们的指挥使在晃了几圈后,掐着下衙的时间直奔梨园子而去。
今天前前请他看戏!
他在梨园子外等了半个时辰左右,白前才到了。
白前看了看天色,疑惑,“我是说天黑后”。
她怕霍幼安等,将剩下的病人都交给了白院判,提前来了,这时候离天黑至少还有两刻钟。
霍幼安,“……我也刚来”。
白前微微一笑,大大的猫儿眼弯起,“看来霍二爷很喜欢看戏啊,来得这么早”。
霍幼安,“……”
甫一见面,白前就轻轻松松大胜,率先往梨园子里走。
两人刚进雅间,掌柜就亲自过来了,请两人点戏。
白前摆手,“点戏就不必了,把你们最好的茶点送些过来”。
茶点很快就端了上来,白前挑了一块形如金元宝的水晶状糕点,刚一入口,就高兴得眯了眼,“是桂花味的,甜得刚刚好,你也吃”。
霍幼安显然憋着话,只一直憋到现在,他也没能说出口。
听白前没事人般招呼他吃东西,脱口道,“我不是喜欢看戏,喜欢的是看你!”
白前,“……”
怎么话题突然就转到喜欢看她上了?
“……看来霍二爷很喜欢看戏啊,来得这么早……”
白前很快反应了过来,不由哑然失笑。
霍幼安,“……”
他说他喜欢看她,她没有高兴,没有害羞就算了,竟然还笑话他!
好不容易张开嘴的霍指挥使又抿起了唇,装哑巴了。
白前又拈起一块嫩粉色的糕点,转眼去看戏台。
戏台上,浓墨重彩的青衣正唱着,“……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
白前不由问道,“这是哪出戏的唱词,我怎的没听过?”
“《长生殿》,前几年刚出的新折子”。
装哑巴的霍幼安不装哑巴了,又问,“你喜欢听戏?”
听到几句没听过的唱词,就说出“我怎的没听过”之类的话,应该是经常听,且喜欢听的。
“我做姑娘时,很爱听戏,后来就很少有时间听了”。
霍幼安皱眉,什么叫做姑娘时?
难道现在她就出阁了?
白前咬了一块糕点,笑着转眸看向他,“霍二爷,我与你说过的,我还有个前夫”。
霍幼安,“……”
还有个前夫?
什么意思?
难道她那个前夫竟然不是她那个福薄命短的先夫?
白前似是看懂了他的疑惑,笑着点头,“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还有个前夫。
我的前夫却不如我的先夫善良体贴,我在他手中九死一生。
就是现在,我也不能说是安枕无忧,已经逃过他的毒手”。
霍幼安凛然开口,“是谁,我去杀了他!”
霍幼安的声音一如他脸上的表情,从来都是松弛得近乎松散,仿佛连半点多余的力气都不肯出,听上去总有股子懒洋洋的味道。
这是第一次,白前听到他懒洋洋的声线变了,变得冰冷锋锐如剑锋。
同时,他的表情也变了,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却不再显得懒散,没有攻击性,一如他的声线变得锋利如刃。
白前看着他,几乎要心软了,但下一刻她凉薄的声音就自喉咙中吐出,“萧康庄”。
萧康庄?
谁?
他该认识那什么萧康庄吗?
为什么前前用这样一副等着看他笑话的笃定模样看着他?
她又想笑话他什么?
是等着他听了萧康庄的大名,吓得大惊失色,然后狠狠嘲笑他?
霍幼安不解又困惑的目光,如他怀中的旧剑出鞘,光芒亮起间,将白前心底如墨鱼触角张牙舞爪的恶意斩得鲜血淋漓,流出的都是名叫良心的汁液。
“前前?”
伴随着敲门声,白远志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白前,“……”
算了。
白前去开了门,嗔道,“你忙你的,不必特意过来”。
白远志瞪了她一眼,悄摸摸将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你给我记住了,就算霍二爷是你未婚夫,你也不能就这么单独跟他在雅间里听戏,别人会怎么说?”
“……你给我记住了,你已经四岁了,就这么在宫宴上睡着,别人会怎么说我们家的家教……”
久远到模糊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霍幼安一阵恍惚,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了,那是他第一次随着母亲进宫赴宴。
宫宴是在晚上,他吃饱了就在霍嬷嬷怀里睡着了。
母亲见了,命霍嬷嬷将他抱到僻静处,亲手拧醒了他,严厉地斥责他失了家教。
然后——
霍幼安下意识看向白前,白前秾丽温柔的小脸在夕阳的余晖下恍如虚幻。
然后,他就听到一道悦耳的声音含笑响起,“萧康庄,听听,听听,四岁的孩童在宫宴上睡着了,尚且要挨训。
你这么大的人了,参加个宫宴,倒还要偷偷溜出来,你羞也不羞?”
随着话音,锦衣华服的年轻夫妻出现,母亲和霍嬷嬷忙下跪请安,口称皇上、皇后。
皇后止住了母亲的行礼,蹲下身与他平视,笑着捏了捏他的胳膊,“这是霍老将军的小孙子?虎头虎脑的,养得可壮实!”
母亲没接话,霍嬷嬷却忍不住炫耀的心,大着胆子接了一句,“可不是,二爷可能吃,可能睡!
别说小时候了,就是现在,四岁了,每天都还能睡足十个时辰呢!
睡醒了就吃,什么都吃,一点都不挑,可好养活!”
那双圆润饱满的丹凤眼顿时亮了,“能吃能睡好啊!小孩儿就是要能吃能睡!有福气!
来来来,给本宫蹭一蹭福气!”
她说着,笑着用额头重重蹭了蹭他的额头,起身牵起他,“来,我带你去寻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不好好吃饭,还不好好睡觉,我们去羞羞他!
那么大的人了,还不如我们四岁的小霍二爷听话懂事呢!”
皇后带他找到了太子。
太子是个十八九岁的隽秀少年,和皇后一样笑得温柔又好看。
太子亲自抱着他去了东宫,放到了自己的床上,然后用额头重重蹭了蹭他的额头,说,“小二爷,蹭蹭你的福气,让孤今天晚上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他不知道那天晚上,年少隽秀的太子有没有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他实在困得狠了,一躺上太子那张明黄色的大床就睡死了过去。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饿醒了。
太子就坐在他旁边看书,见他醒了,又用额头蹭了蹭他的额头,笑着叹气,“小福娃娃,可算是醒了”。
后来,太子牵着他去用午食,又亲手将他交还母亲,叮嘱母亲不要再带他去那样的场合,让他好好睡觉长身体。
再后来,太子遇刺身亡。
又后来,皇后思子成疾,英年早逝……
白前秾丽的脸越发模糊,恍惚变成了先贞顺皇后端庄明艳,又不失威严的模样。
夫——
这天下又有几人敢称萧康庄是夫?
霍幼安垂在袖中的双手慢慢握紧,又缓缓起身,单膝跪到白前面前,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拉着她低下头,贴上她额头。
“……来来来,给本宫蹭一蹭福气……”
好,我给你蹭,福气,都给你,都给你——
白远志目瞪口呆,霍二爷这是在干什么?
他还在呢!
白远志忍不住咳了咳,霍幼安毫无反应。
他忍了一会,实在忍不住又叫了声霍二爷,做好打算,要是他再没反应,他就要撸袖子打人了。
打不过也要打!
然后,他就看到自家妹妹朝他挥了挥手——是让他避嫌的手势?
白远志,“……”
果然女大不中留!
白远志忍了忍,又忍了忍,到底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忍气吞声地出了门。
算了,他还是给他们守着门吧。
戏台上唐明皇和杨贵妃生死诀别,有小将拿了杨贵妃去,又有小将铿铿锵锵地舞起了长枪。
霍幼安却还是维持着贴着白前额头的动作不变。
白前试探着后退,却被他一把捏住了肩膀。
白前又试探着动了动肩膀,他手上力度加大。
白前,“……”
那舞枪的小将军都快下去了!
白前伸手抵着霍幼安的额头用力一推,忍无可忍开口,“你挡着我看戏了”。
霍幼安,“……”
这种时候,她竟然只想着看戏!
被无情推开的霍幼安顺着她的目光扭头看去,就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娘娘腔举着个轻飘飘的木枪在台上装腔作势地比划。
霍幼安,“……”
这有什么好看的!
根本比不上他舞枪好看!
连安以宁舞枪都比不上!
霍指挥使很委屈,但霍指挥使说不出来。
于是霍指挥使慢慢站了起来,大手托着白前的后脑勺,将她按进了自己怀中,认真开口,“我会尽快杀了萧康庄,让你无后顾之忧地进我霍家的门”。
白前挣扎的动作一顿,杀了萧康庄?
让她无后顾之忧?
她说她的夫君是当今皇帝,说自己死人还魂,他那个脑子里就想到了这个?
杀天子,娶国母?
唔,还是死而复生的国母?
就在这时,外面处处响起了洛神楼起火的惊呼声,片刻后,白远志推门而入,一边跑一边喊,“前前,你先回家——”
白远志的喊声噎在了嗓子眼,颤抖着抬起手,颤抖着指向霍幼安。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啊!
白前狠狠踢了霍幼安一脚,“放开!”
霍幼安恋恋不舍松开,白前一边理着被他揉乱的头发,一边快步往外走,“兄长,你留在梨园子主持大局,我去午门外看看”。
“前前,你还是先回家——”
霍幼安打断他,“我陪她一起去”。
白远志,“……”
真的好想揍人啊!
……
……
深夜,萧软软身姿轻盈翻过院墙,翻过一座座的屋顶,眼看着目的地在即,却迟疑顿住身形,朝着一个方向吸了吸鼻子。
是,血的味道。
而且是很多的血!
闽南王府供王妃休养散心的温泉庄子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萧软软迟疑了一会,到底往味道传来的方向而去。
随着她的靠近,血腥的味道越来越浓郁,夹着淡淡的硫磺味和蛇虫特有的腥臭味,十分古怪,熏得她几乎想吐。
她立住脚步,摘下腰间的香囊放到鼻尖嗅了嗅,才压住那股反胃,又继续向前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