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给医院的白墙染上了一层暖色。
护士站里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但大家看周逸尘的眼神,已经和早上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混杂着好奇、探究,以及发自内心的敬佩。
周逸尘对此仿佛毫无察觉,正坐在办公室里,准备收拾东西下班。
可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
声音很急。
“进。”周逸尘头也没抬。
门被推开,隔壁办公室的钱伟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逸尘!”
钱伟十八九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点没褪干净的青涩,此刻却满是焦急,额头上都冒了汗。
“怎么了?慢慢说。”周逸尘放下馒头,示意他坐下。
钱伟也顾不上坐,把手里的病历本往桌上一摊。
“逸尘,你快帮我看看这个病人,我有点拿不准。”
康健民也从报纸后面抬起头,看了过来。
“是个孩子,七岁,下午刚收进来的。”钱伟语速很快,“一直低烧,快一个礼拜了,今天烧到三十八度五,关节疼得厉害,走不了路。”
“化验单呢?”周逸尘问。
“血沉很快,抗‘o’也高。”钱伟指着化验单说,“我第一反应是风湿热,可听心脏又没杂音,心电图也正常。”
这下就麻烦了。
风湿热最怕的就是侵犯心脏,留下后遗症。
可现在所有的检查,都指向心脏没事。
“这就奇怪了,不像典型的风湿热啊。”康健民也凑过来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
“是啊!”钱伟急得抓了抓头发,“可要不是风湿热,还能是啥?总不能是类风湿吧,那孩子才七岁!”
办公室里一时安静下来。
钱伟的目光,下意识地,就落在了周逸尘身上。
现在科里这些年轻医生,遇到想不明白的事,第一个念头已经不是去找主任,而是来问问周逸尘。
周逸尘拿过病历,仔细看了一遍。
“走,去看看病人。”他说。
三个人一起来到病房。
病床上躺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脸上烧得通红,小眉头紧紧地皱着,显然是疼得难受。
孩子的妈妈坐在一旁,眼圈红红的,不停地用湿毛巾给他擦额头。
看到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进来,女人赶紧站了起来。
周逸尘没先去看孩子,而是温和地问孩子的妈妈:“大姐,你仔细想想,孩子发烧之前,有没有闹过嗓子疼,或者感冒?”
女人愣了一下,仔细回忆起来。
“好像……好像是有一个多礼拜前,他说喉咙干,我给他喝了点红糖姜水,第二天就好了,就没当回事。”
周逸尘点了点头,心里有了点数。
他走到病床边,俯下身,轻轻对小男孩说:“小朋友,让叔叔看看好不好?”
他先是听了听孩子的心脏和肺,确实像钱伟说的,很干净。
他又轻轻活动了一下孩子的膝关节和踝关节,孩子立刻疼得叫出声来。
这是典型的游走性、多发性关节痛。
钱伟和康健民在一旁看着,觉得周逸尘的检查步骤和他们没什么两样,心里也更纳闷了。
就在这时,周逸尘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孩子的小腿上。
接着,他伸出手,轻轻地把孩子的裤腿又往上卷了卷。
在孩子的小腿内侧,靠近膝盖窝的地方,有几块指甲盖大小的红印子。
那颜色很淡,不仔细看,很容易和皮肤本身的颜色混在一起。
“这是什么?”周逸尘指着那几块红印子问道。
孩子的妈妈凑过来看了一眼,不确定地说:“可能是蚊子咬的?昨天好像还没有。”
钱伟也探头去看,那红斑的形状很奇怪,不是一个实心的点,而是一个淡淡的、边缘清晰的红圈,中间的肤色反倒是正常的。
“环形红斑?”钱伟下意识地念出了这个词。
但他立刻又摇了摇头。
典型的急性风湿热,也会出现环形红斑,但一般都在躯干上,很少出现在小腿。
而且这个红斑……太不明显了。
周逸尘却没说话,他的手指在那红斑的边缘轻轻划过。
五级的医术水平,让他对所有细微的体征都有了超越常人的洞察力。
在他的感知里,这几块红斑,加上之前问出来的咽喉痛病史,以及游走性的关节痛,所有线索像拼图一样,迅速在脑海里组合了起来。
一幅清晰的诊断图像,浮现了出来。
他直起身,给小男孩拉好被子,对孩子的妈妈说:“大姐,别太担心,孩子的问题我们大概清楚了,不是什么大毛病。”
说完,他朝钱伟和康健民递了个眼色,三个人退出了病房。
一到走廊上,钱伟就迫不及待地问:“逸尘,怎么样?看出来了?”
周逸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你觉得,风湿热的诊断标准是什么?”
“Jones标准啊。”钱伟脱口而出,“主要表现是心脏炎、多发性关节炎、舞蹈病、环形红斑和皮下结节。次要表现是……”
“对。”周逸尘打断了他,“那你看这个孩子,主要表现里,他占了几条?”
钱伟愣住了。
“只有……关节炎和不典型的环形红斑。”
“心脏炎没有,舞蹈病、皮下结节更没有。”周逸尘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两条都不完全满足,所以,他这个病,不能草率地诊断成风湿热。”
康健民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
“那……那是什么?”钱伟彻底懵了。
“链球菌感染后反应性关节炎。”周逸尘说出了诊断。
这个名词,钱伟在书上见过,但临床上极少有人这么诊断。
因为它和风湿热太像了,症状上有很多重叠,但性质完全不同。
风湿热是全身性、反复发作的,会要人命。
而这个反应性关节炎,是一过性的,预后要好得多,基本不会损伤心脏。
“依据呢?”康健民也忍不住问。
“依据就是细节。”周逸尘解释道,“第一,他有关节炎,但没有心脏炎的证据;第二,他的环形红斑是一过性的,而且位置不典型;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发病前,他有明确的链球菌感染史,就是他妈妈说的嗓子疼。”
“所有线索都指向,这只是身体在清除链球菌之后,产生的一种过度的免疫反应,而不是风湿热那种持续的、对自身组织的攻击。”
一番话说完,走廊里鸦雀无声。
钱伟呆呆地站着,脑子里像是有道闪电劈过。
他之前所有的思路,都局限在是不是风湿热这个圈子里。
周逸尘却跳出了这个圈子,从更高的维度,给出了一个全新的、却又无比贴合的解释。
这个诊断,不仅解释了所有症状,还把大家最担心的心脏问题给排除了。
“那……治疗呢?”钱伟的声音都有点发颤。
“简单。”周逸尘说,“抗生素用足疗程,把可能残余的链球菌彻底干掉。然后用点非甾体的抗炎药,比如阿司匹林,缓解关节疼痛就行。”
钱伟听完,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后背不知不觉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他看着周逸尘,眼神里全是敬佩,甚至带上了一丝崇拜。
他几步走到周逸尘面前,由衷地,发自肺腑地说道:
“周医生,你现在看病的路子,真是又准又深,我算是找对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