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2月6日，星期日，农历腊月二十六。
过了今晚，东海大学所有的学生公寓就要正式停电停水封楼。当然，留学生公寓不在此列。
耿耀阳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这几天几乎转遍了周围厂矿企事业单位的招待所，勉强找到了一家每天只收三十元的好地方：褒州造纸厂招待所。
虽然只是一间四人间，而且还没有独立的盥洗室和淋浴间，但好在环境幽静干净整洁，还有食堂供应一日三餐。比起狭小肮脏的小旅馆来，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往回走的时候，正好路过棉纺之家餐馆。耿耀阳见餐馆依旧开着门，念头一转迈步走了进去。
时至中午，餐馆里乌乌泱泱坐满了人，一眼望去没有一张空桌子。
“鱼香肉丝来了！”
随着一声吆喝，但见胡淑珍端着一盘子菜，风风火火从厨房中闯了出来。
“胡姨，生意这么好啊！”耿耀阳赶紧打了个招呼道：“连你都上手帮忙了。”
“小耿！”尽管两个多月未见，但胡淑珍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登时喜出望外道：“都放假了，你怎么没回家呀？”
“家里已经没我住的地方了。”耿耀阳不怕她笑话，如实相告道：“今年我就呆在省城过年。”
胡淑珍把菜给顾客端上桌后，回身道：“小耿，你今天有别的事吗？”
“没啊，没什么别的事！”
“那太好了！”她紧走几步冲着厨房大声嚷嚷道：“老杨，小耿来了。让他留下来帮我个忙，你看行不？”
厨房里闻讯探出个脑袋来，正是多日不见的杨建国。
“还真是小耿！”
他冲耿耀阳笑了笑道：“你留下来帮厨吧，一次五块钱！你看行不？”
“啊？”耿耀阳纳闷道：“你侄女呢？她不是来帮你们忙吗？”
“嗨，别提了！”胡淑珍诉苦道：“那小妮子犟得很，还没到小年就吵吵着非要回家，咱留也留不住啊！”
东海大学北门外的这些酒店餐馆，全都指望着上万师生的消费而存活，所以学校一放假，他们也跟着关门歇业。因此临近年根，棉纺四厂家属院周围只剩下棉纺之家还开着门，所以才有了顾客盈门生意兴隆的热闹景象。
好不容易碰上回挣大钱的好事，在店里当服务员的侄女却非要吵着回家。没奈何，杨建国夫妇只好亲自上阵，即当前台又当起了服务员，忙得那是不亦乐乎。
耿耀阳也没想到，自己临时起意顺道来棉纺之家转上一圈，却被杨建国夫妇盛情相邀，还给出了每次五块钱的‘优厚待遇’。
虽然五块钱对耿耀阳来说已经算不上巨大诱惑，但假期本来就没事可干，来餐馆打个工不仅能挣上点钱，还能吃上顿不花钱的饱饭，何乐而不为呢？
更何况忽然间，耿耀阳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旦实现就能彻底解决他无处安身的窘迫困境。
“胡姨，你歇着吧，我来！”耿耀阳二话不说，立马跑进厨房，端起做好的菜充当起了餐馆服务员。
有了耿耀阳的帮忙，杨建国夫妇立马轻快了许多。胡淑珍终于能呆在前台迎来送往，不但能招揽顾客，而且及时处理客人们用完餐后的结账需求。
三个人正各司其职忙忙碌碌时，忽听有人高声叫嚷道：“老板！你们是怎么搞的？菜里咋会有苍蝇？”
“苍蝇？”
耿耀阳正在忙着收拾客人离开后，桌子上的杯盘碗筷，闻言心里一惊道：“寒冬腊月的，哪里来的苍蝇？难道是……？”
前台的胡淑珍听到后赶忙走过去，只见窗户边一张小桌旁，坐着两个留着小平头的精神小伙，正指着一盆西红柿鸡蛋汤咋咋呼呼叫唤着。
她顺着精神小伙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红黄相间的西红柿鸡蛋汤里飘着一个黑点，再仔细看时竟是一只死苍蝇。
胡淑珍哪里遇到过此种情形，急急辩解道：“现在是冬天，我们店里根本没有苍蝇。这肯定不是我们给弄进去的。”
“不是你们，难道是我们了？”那精神小伙脸色一变，恶狠狠威胁道：“你们做的菜里面有苍蝇，被我们发现了还不让人说。我要是把这事捅出去，你说以后谁还来你们这儿吃饭呢？”
“不是……”
“不是？”精神小伙狞笑着步步紧逼道：“是我们的不是，还是你们的不是呀？”
眼瞅着妻子被两个家伙怼得哑口无言招架不住，杨建国忙从厨房里出来，冲着俩人点头哈腰道：“两位兄弟，这苍蝇的确不可能是我们店里的。”
精神小伙一听他说这话，立马眼睛瞪起来就想发火。
杨建国忙道：“虽然不是我们店的苍蝇，但是总归影响了你们吃饭的心情。所以呀，这顿饭算我请行不？”
“算你请？”那精神小伙斜楞了他一眼道：“你这老家伙还算识相。不过呢……”
他嘿嘿笑道：“一顿饭就想打发我们走，是不是有点太便宜你了？”
别看杨建国人到中年，但以前一直在棉纺四厂食堂和小厨房工作，接触的都是素质相对较高的职工和干部，并没有跟社会人士打过多少交道。
即使他开办了棉纺之家餐馆，来吃饭的也大多是职工家属和学生老师，小半年来还真没有地痞流氓来骚扰过他。
所以他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本能地想着息事宁人，也就是自己吃上点亏把人赶紧打发走算了。
没曾想俩精神小伙根本不是那么好打发的，白吃了顿饭不说，还想着再弄点好处花花。
“苍蝇身上带了很多细菌，我们俩喝了那么多鸡蛋汤……”那精神小伙摇头晃脑道：“万一吃出病来可是要花钱看病的。”
“这么着！”他捻着手指头做了个手势道：“你给我们俩一人一千块钱，我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就算是以后长了病，也不会再来找你们的麻烦。”
棉纺之家餐馆每天流水不过几百块钱，这俩家伙一张嘴就想要两千，简直是贪得无厌！
胡淑珍听到他们俩狮子大开口，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敢朝人家发火，只能哀求道：“我说大兄弟，我们是小本买卖，挣不了几个钱。再说了，这顿饭已经让你们白吃了，做人总得讲点良心吧？”
“良心？”精神小伙放肆地哈哈大笑道：“良心值几个钱？”
类似胡淑珍一类的底层普通百姓，习惯性以为人人都会有良心。
但残酷的是，这俩精神小伙有没有良心，并不在于他们自己道德修养的高低，而在于夫妇俩的实力究竟配不配得上。
现在看来，这俩家伙并不认为，需要在杨建国夫妇面前展示自己或许并没有的所谓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