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于辛和钰而言又是个不眠之夜。
他连件衣服也不披,独自站在廊下,任霜露染湿衣襟。
辛家又给他下了道命令,要他明日送知州大人一程。
魏知州是个好官。虽然只来墨州不过三年,再熬个几年就能离开这龙潭虎穴,带着政绩升官发财,但他仍然勤政爱民,尽最大的能力斡旋于各方势力中,为百姓争取那一点点的活路。
现在辛家要魏大人的命,不是因为他得罪了权势,也不是他威胁到了谁,仅仅是辛老太爷需要把辛和钰与辛家的命运捆绑在一起。
若辛和钰杀了魏知州这位朝廷命官,他罪责难逃,要么死,要么求辛家庇护,从此成为辛氏一族的共犯。
只有让他脏了,才能磨掉他那点出淤泥而不染的愚蠢念头,人啊只要破罐子破摔,就没什么不能妥协的。
如此才能驯服这个不懂事的孙儿。
辛和钰没得选,熬到天明之后,便带着老太爷亲自赏赐的毒药去了府署,见到魏大人第一句话便是开门见山地请他晚间赴酒局。
魏知州只是稍微怔了怔便坦然应下。
辛和钰不想去烟仙馆,邀魏知州去了他和凌初的小院,菜色很简单,酒也只有一壶。
只一眼,魏知州就看出这酒壶非凡品。他笑呵呵地拿起这上等的名器细细端详,“贵府有心了。”
辛和钰不语,他自然也清楚,魏大人这么聪明的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目的。
两人坐下,魏知州给自己斟了杯酒,却没有给辛和钰倒。他兀自拿起酒杯,欣赏着澄澈的琼浆,倒也不着急这一时片刻。
平日里性子沉闷的魏大人,今日难得有了些闲聊的兴致。
“辛大人,你我虽共事不久,我对你却是相见恨晚。在府署里不便与你过多来往,今日终于能畅言一番了!”
辛和钰自斟一杯,向魏知州致敬。
“府署内处处是辛家的眼线,连累大人了。”
“无妨,到哪都一样。”魏知州倒是豁达,“我不过一外人,或走或死终归耗不了太久,而你在龙潭虎穴里沉浮这么多年,才是真的不易!”
辛和钰神色微动,原来他的演技如此拙劣?连一个刚来不久的上峰都能看出来。
他的懊恼逗乐了魏知州,“哈哈哈倒也没那么显眼,只是我这些年为官作派和你一样,这才看得出来。”
魏知州摇了摇酒杯,感慨一句:“辛大人,你是个好官。这段时日被迫判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案子,最煎熬莫过于你,鄙人没什么好帮你的,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说罢他仰头就要饮下毒酒,却被辛和钰扣住手腕。
感受到腕间被紧攥的力度和轻微的颤抖,魏知州反倒很平静。他拍了拍辛和钰的手臂聊以安慰。
“你我都要走这一劫,不如痛快些。遗书我已写好,公务也都安排妥当,我的家眷子女想必辛大人会照料,没什么不放心的。”
辛和钰仍不肯放手,“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
魏知州摇头,“在来墨州之前,我就已经想到会有这一天了。只要辛大人能让墨州百姓见到天明,鄙人就不算白死!”
辛和钰闭眼深吸一口气,终是放开了手,向魏知州行了个叩首大礼。
“下官……恭送大人!”
魏知州回敬一礼,然后慷慨赴死。可就在酒液即将入喉之际,一道身影突然破门而入,带着极其霸道的力量将他直直撞开。
身旁的实木墩凳跟着他一起翻滚,伴随着几声骨头碎裂的脆响,天旋地转间魏知州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之前,好似见到了一个女子。
罪魁祸首凌初看到被自己撞晕的魏知州,和地上洒落的毒酒,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才看向辛和钰。
辛和钰还保持着跪地叩首的姿势,起先同样被破门的动静吓了一跳,一抬眼见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怔愣得连起身都忘了。
久别重逢,凌初却没有时间与辛和钰温情脉脉,甚至只来得及把魏知州一把扛在肩上,另一手拉起辛和钰,“走!”
院外停了两匹马,凌初像扔麻袋一样将魏知州横放在马背上,翻身挥鞭一气呵成。辛和钰紧跟其后,不知该从哪一句话开始问起。
还是凌初抽空说了句:“去下凹村。”
这是宋夫人告诉她的,在把她送出辛府之前,宋夫人特定从辛腾云那偷听来的消息,钦差到了,此时正在下凹村鏖战。
辛和钰浑身的力气都回来了,凌初就在他眼前,他终于没了掣肘,不用被迫命令自己的人帮着辛家了!
马鞭重重挥下,辛和钰只想再快一些!凌初不甘其后,刚扬起的嘴角却在想起宋夫人时瞬间落下。
婆母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与辛和钰好好说几句话,可惜再也等不到了。
此时,辛府上下肃杀一片。一来是朝廷的人马终于来了,辛家与安王的大计指日便可摔杯为号!
二来,正是凌初丢了。
负责监视的丫鬟、院外巡守的暗卫,全都一命呜呼,辛老爷子狠狠甩了辛腾云一耳光,若他挽回不了局面就等着以死谢罪。
辛腾云焦头烂额吩咐人把凌初抓回来时,见到宋氏一脸淡然地走过来,他在短暂的厌烦后猛然回过神来,“是你?他们的饮食是你置办的,是你给他们下了毒?!”
直至此刻,他仍是质疑,宋氏嘲讽地笑出声,“夫君忘了吗?见血封喉可是妾身当年的陪嫁啊。”
天色渐暗,白日还晴朗的天空,这会儿竟迅速堆积起乌云,遮蔽了那一轮满月,卷起阵阵冷风。
廊下灯笼被吹得胡乱翻飞,连带着烛光也忽明忽暗。滚雷在云层中翻涌,渗出青紫的电光。
辛腾云确实没想到,这个在他手中逆来顺受的无能蠢妇,竟能蛰伏这么久。
他也确实忘了,曾经的宋夫人,也是个有气性有胆魄的女子。
“你这个贱妇!”
辛腾云抬手又是一巴掌扇来,宋夫人无悲无喜,平静地举起手中的藏刀簪,刀刃深深扎进辛腾云的掌中。
看,他用来打她的力道,也能用来杀了他自己。
“啊——”辛腾云看着自己的手掌,只短促而痛苦地低呼了一声,就直挺挺倒地不起。
这个如阴云般笼罩在辛和钰头顶二十年的父亲,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在了他最看不起的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