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很静。
姬冥那句“其实是第三只”的话音,像一粒石子落入深潭,漾开的涟漪尚未抵达岸边,就被另一侧床铺上极其细微的动静截断了。
那动静太小了,像是冰层下鱼儿吐出的一个气泡。
但一直蜷在雷欧枕边的太阳伊布,浑身柔软的毛发瞬间微微炸起,它发出一声几乎不可闻的、混合着担忧与期盼的低呜,将自己毛茸茸的脸颊更紧地贴向训练家的额角,额头的红宝石开始发出紫色的光芒。
米蕾正准备追问铃铛的事,闻声猛地转头。
姬冥也循着望去。
只见雷欧眉头紧锁,仿佛在沉睡中依旧与某个无形的敌人搏斗,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然后,才极为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眼帘。
那双明黄色的瞳孔初时涣散着,映着帐篷顶惨淡的光,没有任何焦点,仿佛灵魂还滞留在某个遥远的战场。
但仅仅几个呼吸之间,那涣散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收拢,锐利与清明迅速回归,开始本能地、冷静地扫描周围的环境——米蕾脸上未褪的疲惫,姬冥臂膀上刺眼的绷带,以及……他自己身体的虚弱感。
米蕾立刻快步上前,专业的目光在他脸上迅速扫过,手指下意识地就要探向他的腕脉,却在中途停住,只是轻声问:“感觉怎么样?”
雷欧没有立刻回答。
他尝试移动脖颈,一阵剧烈的、源自精神深处的抽痛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闷哼声几乎要冲破喉咙,却被他死死压住,只化作喉结一个艰难的滚动。
他避开了关于自身状态的问题,干燥起皮的嘴唇微张,第一个挤出的词语,沙哑得如同被沙砾磨过:
“……达奇姆?”
这个名字,像枚冰冷的钉子,将刚刚浮现的些许温情瞬间钉回现实的焦土。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依旧是确认他“斩首”目标的最终结局。
米蕾深吸一口气,用最精炼、最冷静的语气,仿佛在汇报一份至关重要的战地简报:
“死了。我们冲回去时,战斗已经结束。他被一只……被你夺取控制的黑暗惊角鹿,用鹿角刺穿了喉咙。”她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行动,“我们利用了他的尸体,在阵前示众。暗影已经退了。”
雷欧静静地听着,然后,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为某个生命的终结默哀——无论那生命是否值得。
他胸腔的起伏略微明显了一些,一声悠长而沉重的气息被他缓缓吐出。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里面已只剩下纯粹的、对下一个战术目标的追问。
他的目光掠过姬冥,落在米蕾身上:
“炎帝?”
米蕾侧身,指向帐篷角落那个临时加设的金属箱体,里面放着一块散发着寒气的冰。
“精灵球的状态很稳定,被拉普拉斯封在冰里了,但是现在大家都不敢打开,怕出意外。”
她顿了顿,然后模仿起斯凯的语气:
“说实话,你们是对战山的大恩人,如果没有你们,对战山可能已经没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才好,至于炎帝,那是你们的战利品。”
说完,米蕾笑了笑,“所以放心吧,你们两个都成功了。”
雷欧的目光顺着她指的方向,在那箱子上停留了数秒。
随即,他视线回转,落在了姬冥缠满绷带的手臂和脸上尚未消退的苍白上。
他冰封般的脸上,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辛苦了。”
“你也是。”
帐篷内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因为担忧,而是一种历经血火、共享胜利后的沉静。
直到帐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激动的脚步声,伴随着传令兵清晰的声音:
“米蕾小姐!姬冥先生!雷欧先生醒了吗?请三位跟我来一下!”
“首领……首领苏醒了,他要见你们!”
......
风从峡谷的缺口灌进来,吹得临时指挥帐篷的旗绳叮当作响。
帐篷内,地图被压在一圈血迹未干的石镇下,沙盘上插满了颜色各异的小旗。
照明灯泛着冷白,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苍。
斯凯站在沙盘后,嗓音压得极低:“报数。”
通讯军士迅速翻页:“现存编制可动战力六成三,重伤转后送一百一十二,轻伤自理与在岗三百九十七……第三、七、十小队重编完毕,已经开始扫尾。”
“暗影残部呢?”
“溃逃至西南侧两处洼地,零散聚集,无统一指挥。追击部队已出,但是目前看来截获可能性不大。”
斯凯点头,指尖一划,推掉了代表敌方的小旗:“炎帝目前放在姬冥他们那边,暂时应该没什么问题......”
“雷欧的状态怎么样?”斯凯抬眼。
医务官拿出一本册子,上面记录了各种参数与指标。
“意识层面过载与外源精神冲击叠加,已做初步安抚与阻断。生命体征平稳,无器质性损伤。短期内不建议再进行任何强度的精神链接。太阳伊布与月亮伊布情绪稳定,具备协助护理条件。”
“嗯...”斯凯揉了揉眉间,这段时间,他的压力也很大,从战斗开始他就没有过任何休息,“还有么?”
通讯军士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首领醒了,要您过去一趟。”
呼吸声不由自主一滞。
“什么时候的事?”斯凯问。
“十分钟前,已通过医疗观察阶段,意识清晰。首领……指定要见的人:你、我方三位核心——姬冥、米蕾,还有——”他顿了顿,“雷欧。医务评估雷欧可能未醒,首领表示理解,可先行会面。”
斯凯“嗯”了一声,收拢沙盘边的旗,像是把一场仗从桌面上逐条退场。他抬手把帐门掀开一线寒风,又放下,回过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第一,封存炎帝,继续交由姬冥他们保管,这本身就不是我们的成果;第二,整编善后,追击要稳,实在不行时可以放弃,现在稳固我们自己最重要;第三,开始调查‘黑暗’,与罗根先生建立直联;第四,伤亡名单两小时内初稿到我桌上——所有名字,不许漏。”
众人应声散去。帐篷门帘被掀起,又落下,风声把灯火吹得略微摇了摇。
去往医疗中心主舱的路上,营地在余暮里显出一种疲惫的秩序:修复队在打桩,搬运兵推着沾血的木箱从阴影里出来又沉回去;一只盔甲鸟稳稳落在临时桅杆上,闭了眼,像一面黑色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