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军接过那个小小的轴承内圈,入手微沉,灯光下,表面光洁得能映出人影。
他没说话,从带来的工具箱里拿出一台高精度千分尺,一丝不苟地开始测量。
车间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高建军手里的动作,连张耀都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呼吸都变得滞涩。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这十分钟,比之前装配的三个月还要漫长。
终于,高建军放下了千分尺,眼神复杂地看着手里的工件,久久不语。
整个车间的工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老刘师傅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高主任,这……到底行不行啊?”一个年轻工人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
高建军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直直地落在张耀脸上。
“合格。”
两个字,像是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
没等众人欢呼,他紧接着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
“不,是优秀!”
他举起手里的工件,像是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最大误差0.003毫米!同志们,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这已经不是p4级了,这他妈是摸到p3级的门槛了!”
“轰!”
压抑到极点的喜悦,在这一刻轰然引爆!欢呼声几乎要掀翻车间的屋顶!
“嗷!成了!”
“我们红星厂的磨床!p3级!”
老刘师傅激动得满脸涨红,一把从旁边一个专家手里抢过那枚轴承内圈,高高举起,梗着脖子吼道:“听见没!都给老子听见没!不比德国货差!这是我们红星厂,自个儿造的!”
那个之前还一脸怀疑的专家,此刻脸上火辣辣的,一个劲地点头哈腰:“刘师傅,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是我们瞎了眼啊!这手艺,绝了!”
“去去去,”老刘师傅宝贝似的把工件揣进兜里,嫌弃地摆摆手,“看坏了你赔得起吗?”
专家碰了一鼻子灰,却半点脾气没有,反而嘿嘿直笑。
高建军大步走到张耀面前,那张常年紧绷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震撼和感慨。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张耀的肩膀上,连拍了三下。
“张厂长……”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最后化作一句简单的承认,“我高建军,看走眼了。”
说完,他转过身,对着身后那群还在围着机床啧啧称奇的专家们,声音洪亮如钟。
“这台机床,我看,不用跟德国货比了!”
众人一愣。
高建军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地说道:“以后,就是德国货要跟我们比!”
死寂。
一秒钟的死寂之后,车间里爆发出比刚才还要猛烈十倍的呐喊!
这是来自国家权威的最高认可!
张耀也笑了,他用力握住高建军伸来的手,摇了摇。
“高主任,不是我赢了。”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扫过老刘师傅通红的眼眶,“是我们红星厂,是我们这帮不信命、不服输的工人兄弟,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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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省工业厅的正式订单,像一张大红喜报,送到了厂长办公室。
五台同型号高精度磨床。
两百套p4级轴承。
订单总金额——五十万!
当张耀在全厂职工大会上,捏着那张薄薄的订单,用尽全身力气念出“五十万”这个数字时,整个红星厂上千号人,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操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工人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错愕,再到剧烈的抽动。
五十万?
那是什么概念?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是能把厂里欠了几年、已经发霉的工资条全兑现的巨款!是能让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重新见到油腥的希望!
“他娘的……我没听错吧?五十万?”一个老师傅哆哆嗦嗦地问旁边的人,声音都劈了叉。
“没错!是五十万!”
不知道是谁先吼了一嗓子,紧接着,一个年轻工人猛地把头上的旧工帽甩向半空!
“嗷——!”
这个动作,像是一个信号。
“有钱发工资啦!”
“食堂能吃上肉了!”
“红星厂活了!我们活过来了!”
积压了数年的憋屈、贫穷和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欢呼和嚎哭混杂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发疼。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工人,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哭得像个孩子。
张耀站在台上,看着下面这片沸腾的海洋,眼眶也有些发烫。他知道,这五十万,救的不仅仅是一个厂,更是上千个家庭的命。
……
那天晚上,张耀回到家时,月亮已经挂得老高。
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郁的猪油炒鸡蛋的香味就霸道地钻进了鼻子里。
“爹!你回来啦!”
昏黄的灯光下,大芸和二芸像两只小炮弹,一左一右撞进他怀里。
“爹,王胖子今天不神气了!他说他爸都夸你,说你是真厂长!”大芸抱着他的脖子,小脸上满是骄傲。
“爹,厂里是不是要发肉票了?我想吃红烧肉!”二芸仰着小脸,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口水。
张耀哈哈大笑,一手一个,轻松地将两个丫头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
“放心!以后不止有肉票,爹让你们天天吃白面馒头,管够!”
陈桃花端着一盘金灿灿的炒鸡蛋从厨房里走出来,灯光一照,丈夫那瘦得脱了相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刺得她心里一疼。
她把盘子重重往桌上一放,伸手就去捏张耀的胳膊,只摸到一把硬邦邦的骨头。
“就知道吹牛,人瘦得跟个猴儿似的。”她嘴上埋怨着,手上的动作却很轻,“赶紧洗手吃饭。”
张耀咧嘴一笑,也不争辩,一屁股坐在桌前。
陈桃花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用筷子,把盘子里大块的、焦边儿的鸡蛋,一块块夹到丈夫的碗里,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窗外,红星厂那根沉寂了许久的烟囱,正笔直地吐着一股浓密的青烟,在夜色里,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有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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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红星厂彻底翻了身。
“红星造”的高精度磨床,在省内成了香饽饽,订单跟雪片似的,从全国各地飞来。车间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三班倒都忙不过来。
厂门口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硬是被来来往往的“解放”牌大卡车,压得结结实实。
张耀站在焕然一新的厂门口,看着一辆辆卡车屁股后头冒着黑烟,载着红星厂的希望奔赴远方,心里却莫名有些发沉。
“厂长!他娘的,曙光机械厂那帮孙子,欺负到咱们家门口了!”
赵铁军一阵风似的冲过来,嗓门大得像车间的汽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