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会一直持续到深夜。
樊楼之内，灯火通明，气氛热烈。
越来越多的人被这前所未有的议事形式所吸引，自发地聚集在楼外，翘首以盼。
他们虽然无法进入会场，但从里面不时传出的、激昂的讨论声中，能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希望。
会场之内，更多的代表在李师师的鼓励下开始踊跃发言。
一名来自城南的茶商提出了稳定茶价、打击囤积居奇的方案，以保证军民日常所需。
一名须发皆白的乞丐头领竟拿出了一份由他手下乞丐绘制的详细的城内暗渠分布图，为布置城防、奇袭敌后提供了最宝贵的地理信息。
一名来自军器监的老工匠更是当场表示，愿意带领所有工匠不眠不休，日夜赶工，为守城将士打造最精良的兵器铠甲。
士、农、工、商…
在这一刻，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为了 “守护汴京” 这个共同的目标，前所未有地团结在了一起。
他们所迸发出的智慧与力量，让在座的李纲都感到心惊与动容。
他意识到，自己乃至整个朝廷过去都远远低估了这片土地上人民的力量。
周邦彦自始至终没有说太多的话。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看着。
他的伤势在刀十三的精心调理下已经好了七七八八。那张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丝血色。
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了那个正襟危坐、认真倾听、不时提笔记下要点的素衣女子身上。
眼前的李师师，与他记忆中那个在樊楼之上艳光四射、颠倒众生的花魁判若两人。
也与那个在黑暗中隐忍筹谋、狠绝果断的复仇者截然不同。
此刻的她，洗尽铅华，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圣洁而又温柔的光辉。
她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所有散落的、卑微的、却又充满了力量的铁砂都紧紧地凝聚在了自己的周围。
周邦彦的心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柔软的情绪填满了。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她。
这才是那个在他最绝望的童年分给他半个炊饼的女孩长大了的模样。
议事会终于告一段落。
李纲将军带着满腔的激动与希望，连夜返回军营去部署新的防务。
百姓代表们也三三两两地散去。
他们将把今夜的决议带回各自的街巷，去点燃更多人心中护城的火焰。
偌大的樊楼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周邦彦与李师师两人。
李师师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看到周邦彦正静静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俏脸一红，露出一丝小女儿般的羞赧。
“怎么？我脸上有花吗？”
“有。” 周邦彦认真地点了点头，“比禁苑里所有的花都好看。”
李师师的心漏跳了一拍，脸上飞起两朵红霞。
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整理那本写得满满当当的议事记录。
周邦彦缓缓地走到她的身边，目光落在了那本厚厚的账册之上。
上面用清秀的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百姓们的诉求与建议。
“加固汴河一号至七号闸门，需工匠三百人，青壮五百人…”
“严查‘福源’布庄、‘通达’米行等三十七家商号与应奉局往来账目…”
“城西甜水巷，孩童缺衣少食，急需救济…”
每一条都关乎民生。
每一笔都写得无比认真。
周邦彦的目光从那些字迹上缓缓滑过，最终停在了账册某一页的页脚。
在那一页的角落里，画着一个小小的图案。
那是一幅用淡墨勾勒的小楷体的《茶经》。
笔法精妙。
构图雅致。
周邦彦的呼吸在瞬间停滞了。
他的脑海中轰然一声，仿佛有无数的画面在翻涌。
他想起了在天牢那阴暗的角落里。
她也是用这样的笔法，用自己的鲜血在衣角上为他画下了那幅通往艮岳地宫的活命地图。
同样的图案。
同样的笔法。
只是，彼时图上浸透的是仇恨的血。
此刻纸上承载的却是民生的愿。
从地狱到人间。
从复仇到守护。
周邦彦看着那个小小的图案，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眉眼间带着倦意却依旧闪烁着光芒的女子。
他终于彻底读懂了她。
也读懂了自己那颗早已沉沦的心。
他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了她那正在书写的手上。
李师师的身体微微一颤，抬起头，迎上了他那双深邃如海却又温柔如水的眼眸。
“师师，” 他的声音沙哑，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
“我…”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
“报 ——！”
一声凄厉的、充满了惊恐的急报声从楼下猛地传了上来！
一名浑身是血的探马连滚带爬地冲了上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少帅！姑娘！不好了！”
“北… 北边！辽国… 辽国又派了新使臣来！”
“那使臣此刻正在宣德门外，点名要见您二位！”
“他还说…” 探马的声音都在发抖，“他还说，他是来继承耶律乙辛的遗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