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宝珠将她送到门口就走了。
顾时只说黑子家就在村尾，她还以为要挨家挨户问，到了才发现这里竟只有孤零零一户人家。
半人高的篱笆院墙已经有些歪斜，院子里堆满了劈好的柴火，整整齐齐码成一人多高。林宝珠没有贸然进去，站在院外扬声问道：“有人在家吗？“
“你......嫂子？“
身后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林宝珠回头，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正背着满满一捆柴火站在不远处。
说是少年也不对，因为他看上去比二毛还小，可据林宝珠所知，他比二毛大一岁。
沉重的柴火压得他脊背微弯，在这寒冬腊月里，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棉衣，脚上的草鞋已经被露水浸湿。
“嫂子，你怎么来了？”黑子放下柴捆，紧张的问：“是阿时哥出什么事了吗？“
“阿时没事。”林宝珠摇了摇头：“我那里要请个人养鸡，你要不要来试试？一个月五钱，等来年开春我准备多养一些，还会给你加工钱。”
放在后世，这妥妥是违法雇佣童工。可在这里，十二三岁的孩子已经要帮着养家糊口了。
“我，我嘛？”黑子有点不敢相信。
“嗯，活儿不重，早晚各喂一次鸡，两天打扫一次鸡舍，再捡捡鸡蛋。“林宝珠说着，目光落在他单薄的衣衫上，“阿时不是给你送了两件棉袄吗？怎么不穿？“
一开始做羽绒服的时候大家不熟练，做了些残次品，大都成本价卖给绣坊的人了，顾时拿了两件，送来了小河村。
不会是被别人抢走了吧？
黑子挠了挠头：“我怕上山划破了。”
“破了就补。”林宝珠叹气：“要是冻生病了，岂不是更不划算。”
“知，知道了。”第一次被除了阿奶外的女性关心，黑子有点不适应，涨红脸道：“外头冷，要不去屋里坐会。”
说完他又有点后悔，家里没有可以招待的东西。
“绣坊还有事，改日吧。“林宝珠从篮子里取出一包点心和红糖递过去，“给阿婆的。“
黑子没等到第二日，当天下午就来了林家。他学东西很快，鸡食配比教一次就记住了。更难得的是他勤快，不仅每天打扫鸡舍，得知绣坊需要柴火后，一有空就上山捡柴，整整齐齐地码在绣坊后院。
原本给绣坊供柴的几户人家见状，再不敢往柴捆里掺细枝，还主动送上引火的松针。林宝珠看在眼里，让大妞记下黑子送柴的数量，后面跟工钱一起结算。
在这期间，大河村村塾的位置也定下来了，就在村口老槐树旁边。
值得一提的是，吴氏捐了整整五两银子，冯氏乐得饭都多吃了一碗。
腊月二十这天，学馆和村塾都放了假。
大河村的冬天虽不下雪，但霜冻的景象同样壮观。
每天清晨推开门，整个村庄都披着一层银装，屋檐下挂满晶莹的冰溜子，在晨光中闪闪发亮。霜花在枯草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远远望去，像是撒了一层碎钻。
这时候要备的年货基本都备齐了，大家也不再出门，准备些炒豆子、炒瓜子之类的小零嘴。一家人围在堂屋里烤火猫冬，说说笑笑，就是一年最轻松惬意的时刻。
等到二十四左右，村里各家各户开始排着队杀年猪。
杀完自家留一点肉过年，其他的直接卖给屠夫，也是一笔重要的收入来源。
二房没有养猪，林宝珠从村民家里买了两头，等到腊月二十八绣坊放假那天才杀。
年底是屠夫最忙的时候，来了只管杀猪，可不会等你慢吞吞地烧水，热水这些都要提前准备好。
林二郎和林五郎从县城回来了，还有关系近的帮忙，厨房都挤不进去，林宝珠干脆带着大妞躲进书房剪窗花，顾时和二毛也不是爱热闹的主，还剩点春联没写完，他俩就在一边写春联——顾时写，二毛裁纸。
林宝珠抽空往火盆里丢了几个红薯。
四妞兴奋地跑进来，小脸冻得通红：“小姑，朱屠夫来了。“
“哦。“林宝珠又抓了一把板栗丢进去，心下无奈。三妞几个上学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起床困难，一放假倒是起得比鸡都早。
别人怕冷躲在家里，就这几个精力旺盛的不行，天天往外面跑，还拉着稻生在刚盖的村塾办起了小学堂。村里小孩只要给零嘴，他们就教他们写字。
有次林宝珠路过看了一眼，里面居然有十来个学生，上面四个小老师教得有模有样。知道要杀猪，她们今天倒没出去，在家里巴巴等着。
四妞歪了歪头：“你不出去看吗？“
“杀猪有什么好看的。“伙食上去了，家里的孩子脸上都有了肉，林宝珠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没忍住逗她：“你也别去了，让你二哥教你写字。“
四妞满脸写着小姑你在讲什么恐怖故事，跟条泥鳅似的从林宝珠手里挣脱：“不行的，我得去帮忙！“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得没影了。
林宝珠摇头失笑，跑得倒是快。
火盆里传来“噼啪“轻响，板栗壳在炭火炙烤下接连爆开，甜香混着焦香在书房里蔓延。
林宝珠连忙抄起火钳，将烤得焦黄的板栗一个个夹出来，滚落在青瓷盘中还冒着热气。
“快来吃板栗！“她朝屋里几人招手，自己先迫不及待地捻起一粒。
“嘶～”滚烫的板栗入手，林宝珠被烫得直吸气，又不舍得丢，只能一个劲左手倒右手。
顾时见状忙搁下笔，伸手拿过在她手里跳舞的板栗剥开，将金黄油亮的果肉递过去：“放凉了再吃。”
“放凉就不好吃了。”林宝珠笑眯眯的凑上前低头一口咬住，心满意足的叹道：“好吃，就是这个味。”
指腹擦过一片柔软，顾时手一抖，耳尖肉眼可见的变红。
“你不吃吗？”林宝珠一脸无辜的歪头看他。
顾时视线落在她红润的唇瓣上，不自在的撇开头：“不，不爱吃这个。”
林宝珠将板栗往他面前一推，眨了眨眼：“那你剥我吃。”
顾时：……
方才，是故意的吧？
杀猪是个费工夫的活计。朱屠夫带着两个帮手，加上来林家帮忙的，从清晨忙活到正午才把两头猪都料理妥当。这边猪杀好，林家厨房也升起了炊烟，开始做杀猪菜了。
这杀猪菜讲究的就是个热闹劲儿。林家不仅请了村里交好的乡亲，林五郎还把几个得力帮手叫上了。
人多胃口大，林宝珠大手笔地切了三十斤肉，配上猪心、猪肺、猪血，再加上酸菜豆腐，煮了满满一大锅。也不用摆什么桌椅，大伙儿一人捧个大海碗，找个地方蹲着就开吃，吃得那叫一个香。
“林老哥，你家这两头猪吃得完吗？要不匀些给我？“朱屠夫捧着热气腾腾的菜碗，凑到林老爹跟前问道。
屠夫杀猪通常只收三十文工钱，年节里涨到四十文。不过他们主要靠的是从农家收猪转卖到镇上，一头猪倒手少说能赚一两银子。
林老爹吃得满头大汗，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糊不清地回道：“不卖不卖，我家宝儿说要发年礼。“
“啥年礼？“
正说着，林宝珠走了过来：“朱老板，一会儿还得麻烦您帮忙分分肉，我再给您加三十文工钱。“
“说啥麻烦不麻烦的，顺手的事儿。“朱屠夫连连摆手，倒也没因为林家不卖肉给他而甩脸子。
年礼林宝珠就准备给每人一件羽绒服，两斤猪肉，外加一副春联。
昨儿个发工钱时顺便把羽绒服发下去了，剩下的说好今天发。
吃完杀猪菜，碗盆一收，林大郎兄弟几个合力将猪肉搬到长桌上。
朱屠夫原以为就是给亲戚分几刀肉的事，哪曾想竟有四五十号人来领，大多都是妇人。
一人两斤，再加上杀猪菜用掉的，整整一头猪就这么送出去了。
谁家送年礼能送掉一头猪啊？
还不止这些，旁边有个小桌子，放了厚厚一沓春联，领完猪肉再去那边领上一对春联。
林家这手笔，也太阔绰了！
听说还有一件棉衣。
朱屠夫和两个帮手都羡慕了，要不是住得远，他们都想替自家婆娘问问绣坊还招不招人。
得亏这想法没让那些不在绣坊做工的人知道，不然非得啐上一口，她们同村的还没机会呢。
领了年货的人顶着众人羡慕的目光，喜气洋洋地回家去了。
肖小妹端着木盆出门倒水，两个姑娘说说笑笑的从门前经过，连她这么个大活人都没看到，她没忍住开口：“春梅，桃子，什么事这么开心呢？”
村西这一片住的多是外姓人家，没有自己的田地，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眼前这两个十四岁的姑娘家里就是这般光景。秋收时家里还催着她们嫁人换彩礼买地，等两人进了绣坊做工就没了下文。
春梅晃了晃手里的篮子：“小六给大家发年礼，这次不仅有肉，衣服，还有春联。”
“这样啊。”肖小妹犹豫着问：“听说你们在绣坊一个月能有一两银子的工钱，是真的吗？”
“对呀，我们是新手，做的慢，快的能有二两呢。”桃子接过话茬，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看出肖小妹眼里的羡慕，她建议道：“你绣活做得比我们都好，你去的话绣坊肯定要你。”
怕她不信，补充道：“你看巧儿不就进去了，现在都是我们的小组长……”
“小妹，倒个水怎么去那么久？”院子里传来吴氏不悦的声音。
肖小妹朝两人摆摆手，一转身正对上吴氏阴沉的脸色，吓得差点摔了木盆：“娘！你站在这儿做什么？吓死人了！“
“心里没鬼怕什么？“吴氏冷冷道。
“我能有什么鬼...“肖小妹撇撇嘴，小声嘀咕：“倒是您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
“我是你娘，你怎么跟我说话的。我看你就是跟那林小六学坏了。”吴氏气得要去打她。
“小六咋了，当初不是你……”肖小妹想反驳，瞥到站在堂屋门口的刘巧慧，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只匆匆喊了句“大嫂”就溜回了屋。
刘巧慧款步上前，亲热地挽住吴氏的手臂：“娘，小妹年纪小不懂事，您慢慢教就是了，别气坏了身子。“
“什么年纪小，人家林小六只比她大一岁，都能带着村里其他人一起赚钱了。”吴氏冷哼一声。
似乎刚刚说跟着林小六学坏的不是她。
刘巧慧脸上的笑一僵，自从肖元明去了京城不在家，吴氏就总喜欢在她面前提起林宝珠，她听得恼火，又碍于对方是婆母不能发作。
等来拿年礼的都散了，林宝珠环顾一圈四周：“阿时，你看见黑子了吗？”
刚才吃杀猪菜时还看见他了，发年礼的时候却不见了踪影。
顾时正在收拾桌子，闻言抬起头来：“许是回家了。”
林宝珠蹙眉，不是喊他领了年礼再回去吗？
“一会我给他送过去。”顾时道。
大毛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龇着一口大白牙：“小姑父，这种跑腿的活哪需要你，东西给我，我去。”
大毛这几天很是亢奋，原因无他，顾时给他出了一张卷子，他做对一半，林五郎在征得林宝珠的默许后，终于同意年后把他带在身边。
因为顾时给他开了不少小灶，他现在对他可殷勤了。
下午林宝珠又带着全家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大年三十这天清晨，村口突然来了一群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人，远远看去活像一群流民。
最先发现他们的是在村塾“上课“的孩子们。见了这么一群人，十几个孩子吓得撒丫子往不同方向狂奔，边跑边扯着嗓子喊：“救命啊！快来人呀！坏蛋来抢粮食啦！“
这动静可不小，村民们闻讯纷纷抄起扁担、锄头就往村口冲。谁知那群“流民“非但不躲，反而激动地往前涌。
忽然，一个瘦得脱相的中年男子踉跄着扑出来：“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