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一年,公历1942年1月23日。
翻过马鞍山那道如同被巨斧劈开的险峻山脊,石云天五人一狗,踏入了江苏地界。
连日来的亡命奔逃、合肥城内的惊魂围捕、护城河边的生死一线、悬崖峭壁上的绝命攀爬……所有的疲惫、伤痛与紧绷的神经,在双脚真正踩上这片相对平缓的土地时,并未有丝毫缓解,反而被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气氛所取代。
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而冰冷,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铁锈与灰烬混合的味道。
就连一向活泼好动的小黑,此刻也紧紧贴着石云天的裤腿,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不安地耸动着鼻子。
路,依旧是黄土路,但两旁不再是北方冬日那种一览无余的苍茫,而是多了些残破的村落和枯死的竹林。
偶尔能看到田埂边新堆的坟茔,简陋的木牌上字迹模糊,无声地诉说着苦难。
越往东走,人烟似乎稍稍稠密了些,但所见之人,无论男女老幼,大多面色蜡黄,眼神麻木,步履匆匆,不敢与陌生人对视。
他们身上的衣衫比北方的难民似乎略整齐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惧与卑微,却更加刺痛人心。
“这就是……江苏了?”王小虎低声问,打破了死寂般的沉默。
他脸上的愤懑因通缉令而起的愤懑,早已被眼前景象带来的沉重所取代。
石云天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路旁一面被风雨侵蚀、却依旧能辨认出“和平建国”字样的斑驳标语墙,扫过远处田野里几个正在日军哨兵监视下麻木劳作的身影,最终投向东南方那片灰蒙蒙的天际线。
那里,就是南京。
那座曾经是国民政府的首都,承载过无限繁华与屈辱的六朝古都。
那座在五年前,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黑暗一页的城市。
即便来自未来,知晓那段惨痛的历史,当“南京”这两个字真正与脚下这片土地联系起来时,石云天依然感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1937年冬,那场持续了四十多天的浩劫,三十万同胞的鲜血,将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成了暗红色。
纵然时空变换,那股冲天怨气与刻骨悲怆,仿佛仍凝聚不散,笼罩着这片劫后余生的土地。
“快到了。”马小健的声音依旧简洁,却透着一丝不同以往的凝重。
他指了指前方一个岔路口歪斜的路牌,上面模糊地标注着距离“南京”还有二十里。
众人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些。
就连最沉不住气的王小虎,也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
根据过马鞍山前从一位胆大的货郎那里零星打探到的消息,如今的南京,在日寇铁蹄和汪伪政权的所谓“治理”下,勉强恢复了一丝表面的运转。
但那种恢复,是建立在严酷的殖民统治和压榨之上的。
人口从浩劫后的近乎空城,缓慢回流到三四十万,但这些幸存者和后来者,生活在极度困苦与恐惧之中。
物资匮乏到了极点,粮食、布匹等一切生活必需品都被日军严格管控配给,黑市米价飞涨,饿殍仍不鲜见。
就业机会稀少,许多人只能在日军控制的工厂、码头做牛做马,收入微薄,动辄得咎。
还要承受日伪政权层出不穷的苛捐杂税,生存压力巨大。
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桎梏。
日寇通过伪“南京国民政府”,大力推行奴化教育,强制学生学习日语,灌输“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的谎言,企图从根子上磨灭中国人的民族意识。
严密的保甲制度、频繁的户口清查、无处不在的宪兵特务,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个南京城牢牢罩住,压制着任何可能萌发的反抗火星。
社会氛围,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死寂。
石云天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从历史的悲怆和现实的残酷中挣脱出来,恢复冷静的思考。
他们此行的首要目的,是寻找失散或可能南下的张锦亮连长队伍,以及打探“江南抗日义勇军”主力的确切消息。
南京作为日伪统治的核心区域,敌情复杂程度远超此前经历,危险系数呈几何级数上升。
“记住我们约定的,”石云天停下脚步,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脸,“进入南京地界,一切行动必须更加谨慎,非必要,不与汪伪政权人员发生正面冲突,避免过早暴露,我们的目标是寻找线索,保存力量。”
众人重重点头,眼神中充满了警惕与决心。
继续前行,路上的盘查明显严密起来。
不时有关卡出现,由荷枪实弹的日军士兵和穿着黑色制服、狐假虎威的伪警察把守。
对过往行人的搜查极其粗暴,稍有可疑便非打即骂,甚至直接抓走。
石云天几人凭借伪造的、盖着模糊印章的“良民证”和刻意扮出的怯懦顺从,有惊无险地混过了几道关卡。
越是靠近南京城,那种无形的压力越是巨大。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煤炭燃烧的呛人气味和城市特有的污浊气息。
远处,灰黑色的城墙轮廓隐约可见,墙头上膏药旗刺眼地飘扬着。
城墙下,是新修的碉堡和铁丝网,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每一个靠近的人。
终于,在黄昏降临前,他们来到了南京城下。
巨大的城门如同怪兽的巨口,阴森地敞开着。
城门洞两侧,站满了日军宪兵和伪警察,刺刀闪着寒光。
进城的人排成了长队,缓慢地向前蠕动,接受着极其严苛的盘查和搜身。
稍有迟疑或反抗,立刻就会招来拳打脚踢,甚至被拖到一旁不知去向。
石云天几人混在人群中,低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周围。
城门口贴着各式各样的布告,有“强化治安”的恐吓,有征收税捐的通告,还有几张模糊的通缉令,虽然画像粗糙,但仍让王小虎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生怕又看到那张把自己画得奇丑无比的画像。
排队的过程漫长而煎熬。
耳边充斥着伪警察的呵斥声、日军的叫骂声,以及百姓压抑的啜泣和哀求声。
一种屈辱和愤怒的情绪在五人心中无声地积聚。
轮到他们时,一个三角眼的伪警察一把抢过石云天递上的“良民证”,翻来覆去地看,又用怀疑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
“从哪来的?进城干什么?”声音尖利,带着居高临下的审问。
“老总,俺们是从北边逃难来的,投奔城里远房亲戚,混口饭吃。”石云天操着生硬的当地口音,赔着小心回答,将早已准备好的几个铜板悄悄塞了过去。
伪警察掂了掂铜板,脸色稍霁,但依旧不耐烦地挥挥手:“搜身!”
几个伪警察上前,粗鲁地在他们身上摸索着。
当摸到王小虎腰间硬邦邦的机关短刀时,脸色一变:“这是什么?”
“老总,防身的,路上不太平……”王小虎赶紧解释,心提到了嗓子眼。
伪警察抽出机关短刀,看了看那简陋的造型,撇撇嘴,似乎没看出什么特别,又扔回给他,骂了一句:“穷鬼!滚进去!”
五人如蒙大赦,赶紧低头穿过阴冷的城门洞。
李妞的机关棍伪装成挑东西的,马小健的机关枪也拆下枪头,将椛身分开,以铁链捆行李做掩护,物尽其用,其他武器也都藏了起来。
踏入南京城内的瞬间,一股更加复杂难言的气息扑面而来。
街道比想象中要“整齐”一些,一些主要街道两旁的建筑似乎经过修缮,但仔细看去,墙面上仍残留着弹孔的痕迹,许多店铺门庭冷落,招牌歪斜。
街上行人不少,但大多行色匆匆,面色惶恐,不敢高声言语。
偶尔有日军的摩托车队或伪政府官员的汽车呼啸而过,溅起泥水,行人纷纷惊恐避让。
一种畸形的、在刺刀下勉强维持的“秩序”感,弥漫在整个城市上空。
繁华的表象之下,是难以掩盖的破败、萧条和死气沉沉。
石云天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这就是1942年初的南京。
一座被暴力摧残、被恐惧统治、在血泊中艰难喘息的城市。
他们五人,就像五颗微不足道的石子,投入了这潭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死水之中。
石云天抬起头,望向城市深处那一片暮色沉沉的天空。
夕阳的余晖,给这座饱经沧桑的古城涂抹上了一层凄艳而诡异的血色。
“先找个地方落脚。”他低声对同伴们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