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伊通往南,我坐上了一辆小巴车。车内的人并不多,大多数是本地人,提着简单的行李,神情松弛。车窗外,台地慢慢变得起伏更明显,山势逐渐显露,树木的密度也慢慢增加。目的地是吉林省通化市下辖的辉南县。
在地图上看,它被群山环绕,人们说这里是长白山脉往外舒展开来的一处怀抱。这里以山着称,以林着称,也以药着称。辉南盛产人参、五味子、刺五加等山货,从古至今,人们就靠山吃山,靠山活着。
车子到县城的时候正接近午后,阳光从高处落下来,整个县城像被柔和地托住了一样。
县城不大,主街沿着一条缓坡延伸,街边的商铺招牌并不刺眼,多为白墙黑字,朴素而稳。最醒目的是街口的牌坊,上面写着三个大字:辉南城。字迹深厚,有点像是从山石里刻出来的。
街边有卖干货的店子,门口一袋袋人参挂着,形状各异,有的像手,有的像小人,有的细长成一条。老板坐在小板凳上抽烟,见我停下看,笑着说:
“挑吗?刚从山上户户收的,干净。”
我不急,只和他聊。
“这些人参,都是山里挖的?”
“野生的少,多是林下参,就是在林子里种,按着山的样子长,不催,不抢,让它慢慢长。”
他说话的语气很缓,像土地一样,不推不挤。
我问:“你们这里的人,是怎么对待这些山的?”
他把烟掐灭,说了一句让我记很久的话:
“山是祖宗。进山的人,都得心里敬着。”
——
我沿着主街往南走,走上有几公里,就到了一个叫石道河的小镇。这里有条河,河水清透,两岸种着杨树,树影随着水光轻轻摇晃。
河边有一个晒参场。几位老人正在翻晒人参,阳光把参须照得很亮,看起来像一根根细而柔软的光。空气里有一种带苦味的香,这种香不是初闻好闻,却越呼吸越让人觉得清醒。
老人中有一位看我站着看了很久,便招呼我过去。
“来,尝尝。”
他递给我一片切得极薄的人参片,淡黄半透明。
我放入口中,最初是淡淡的草味,随后是微苦,慢慢又回甘,像时间被放长,味道一点点展开。
老人说:“人参跟人一样,先苦,慢慢甜。急不了。”
我点头,觉得这一句话,似乎能解释这片土地和生活的很多部分。
——
下午我去了辉南县博物馆。
县城小,但博物馆出乎意料地用心。展厅里有关于当地满族、朝鲜族和汉族人共同生活的历史,也有关于“长白山药文化”的陈列。墙上挂着老旧的山徒背篓、鹿皮鞋、采参锹。
讲解员是一位年轻女孩,说话轻柔。
她讲“采参人”的时候,声音变得格外缓:
“过去采参是件要命的事。进山前要祭山神,挖参时不能大声说话,回村要先谢。很多采参人找不到回来的路,也有很多在大山里一辈子没出来。”
我问她:“那为什么还要去?”
她看着我,眼神清澈:
“因为有人需要,也因为这是命。”
这句话很轻,却像从山里传出来的一样,有种不可违逆的力量。
——
傍晚时,我决定去万寿山看看。
山不算高,但安静。山路上有松树,也有桦树,树皮洁白,像被时间磨得没有杂念。林子里隐约能听见水声,脚踩落叶的声音比风声更明显。
山顶有一个小寺院,名叫普照寺,院墙不新,但很干净。寺里只有两位僧人,一老一少。年轻僧人在清扫院子,老僧人坐在石台上看山。
我慢慢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老僧没有看我,只说:
“山里的人不多,来的人心里有事。”
我沉默,过了很久才说:
“是的。”
老僧点点头:“看一看吧,看久了,心就知道要放在哪里。”
我看向远处。山谷被夕光染成金色,村子像是镶在大地上的纹路,而不是建筑。
这一刻,我确实觉得心慢了下来。
——
回到县城时,天已完全黑了。街灯不是很亮,但刚好能照见路。路边有小摊卖烀饼子和酸菜炖大骨,我找了一家坐下。
饼子金黄,外脆内软,玉米香扑面而来。炖大骨热气腾腾,酸菜不刺鼻,却有暖胃的力量。我吃得不快,因为每一口都让人觉得像是从土地里得到的。
旁桌的几位本地人正边喝酒边聊。他们聊家里的地,聊粮食,聊猪圈,也聊孩子在外地工作。
语气里没有焦虑,也没有炫耀。只是平平稳稳地说,就像水在河床里流。
食物、土地、生活,人就这样在这里连成一条不需要修饰的线。
——
夜里我回到旅馆。窗外看不见什么灯,但看得见山的影子。
我没有写日记,只静静坐着。
我知道,明天我会继续往南。
可辉南的山和人会在心里留下一个缓慢的回声。
那是一种安静的力量。
它不教人逃离,也不教人追逐。
它只教人——
把脚落在地上,把心放回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