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季：雾起微光
第1章：雾噬文明
警报声是第一个死去的。
持续了七十二小时的尖锐鸣响，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哀嚎，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不是被掐断，而是力竭声嘶后的真空，这种突如其来的寂静，比任何噪音都更让人心慌。
陈宫靠在市政搜救队第三小队休息室的窗边，指尖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长长的烟灰倔强地悬着，不肯落下。窗外，是吞噬了一切的大雾。不是记忆中朦胧的诗意，而是浓稠的、翻滚的、带着某种不祥活性的灰白色巨幕。它能见度不足十米，高楼大厦失去了上半身，如同被拦腰斩断的巨人残骸，沉默地矗立在雾霭之中。世界被简化了，颜色被剥夺，只剩下灰白，以及死寂。
无线电里，杂乱的电流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官方频道在二十四小时前就彻底沉默了，只剩下一些断断续续的民间求救和意义不明的嘶吼。一种无形的压力，随着雾气的浓度，与日俱增。
“头儿，电也快了。”年轻的队员大宇凑过来，声音干涩，手里捏着半块压缩饼干，“备用发电机撑不过今晚。”
陈宫掐灭了烟头，烟灰终于飘散。他年近三十，脸庞线条硬朗，常年的户外工作和搜救生涯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沉稳和坚韧。他是这支小队的队长，在秩序崩坏的这三天里，他是指挥官，也是精神支柱。
“省着点用。把所有能装水的容器都找出来，接满。尤其是楼顶的雨水收集装置，检查一下滤芯。”陈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他的目光扫过休息室里剩下的五名队员——经验丰富的老兵“老爹”，冲动但义气的大宇，技术控“鼠标”，还有两个入职不久的女孩，林琳和夏沫，她们脸上还残留着未脱的稚气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队长，我们……还要守在这里吗？”林琳小声问，眼睛红肿，“外面……外面好像完全变了。”
不是好像。陈宫心里清楚。三天前，浓雾毫无征兆地降临，起初人们只当是罕见的极端天气。但很快，通讯大面积中断，电力系统瘫痪，更可怕的是，雾气中开始出现……东西。最初是零星的攻击事件，被归咎于恐慌引发的骚乱。但随后，目击报告越来越多，描述也越来越离奇——形态扭曲的生物，在雾中穿梭，袭击一切活物。
官方称之为“雾兽”。
而一些人，在浓雾中开始出现异常反应，发烧，昏迷，极少数醒来后，拥有了不可思议的力量。他们被称作“觉醒者”。
混乱，只用了七十二小时，就彻底碾碎了人类文明脆弱的外壳。
“守，但不是死守。”陈宫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更多的物资。老鼠，还能收到什么有用的信号吗？”
戴着厚厚眼镜的“鼠标”趴在一台满是灰尘的无线电设备前，手指飞快地调节着旋钮，杂音刺耳。“不行，队长。干扰太强了。除了些疯言疯语……等等！”他忽然屏住呼吸，杂音中，一个相对清晰，但极度虚弱的女声断断续续地传出：
“……重复，这里是……第七生物研究所……朱莉……我们遭到了不明生物攻击……防御系统即将失效……资料……‘初始之源’……至关重要……请求……任何听到的人……救援……或者……将信息传递出去……”
声音到这里，被一阵更加剧烈的、仿佛野兽啃噬金属的噪音淹没，随后彻底消失。
“第七生物研究所？在城西工业园那边！”老爹皱起眉，“那边是重污染区，雾浓度据说比市区还高。”
“初始之源？”大宇挠头，“什么玩意儿？”
陈宫的心脏却猛地一跳。朱莉。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是一位在学术界小有名气但据说性格孤僻的生物基因工程师。更重要的是，“初始之源”这个词，他在几天前雾灾初起时，曾在内部简报的加密段落里惊鸿一瞥地见过，标注为最高机密。
这不是普通的求救。
“标记位置。”陈宫下令，声音低沉而迅速，“第七生物研究所。我们有目标了。”
“头儿，你疯了？”大宇脱口而出，“那地方离这儿十几公里，现在这鬼天气，外面全是雾兽！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求救信号？”
“不是为了信号，”陈宫检查着手中的制式步枪，弹药只剩下两个弹匣，“是为了可能存在的‘答案’。这雾，这些怪物，不会自己消失。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整理装备，带上三天份的口粮和所有医疗物资。五分钟后，停车场集合。”
命令就是命令。尽管恐惧，队员们还是迅速行动起来。
停车场位于大楼底层，雾气同样弥漫 here，能见度更低。仅存的两辆改装过的军用越野车像蛰伏的巨兽。空气湿冷，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气味，那是雾气的味道，也是死亡的味道。
陈宫分配任务：“我和老爹、大宇头车。鼠标、林琳、夏沫跟后车。保持通讯……如果通讯中断，按预定路线行进，在研究所外围汇合。”
引擎的轰鸣声在封闭的空间内显得格外刺耳。车库闸门缓缓升起，门外是翻滚的、未知的灰白世界。
车灯像两把无力的短剑，勉强切开前方一小片浓雾。街道上是一片末日般的景象。废弃的车辆撞在一起，形成扭曲的路障。碎玻璃、散落的行李、以及偶尔可见的已经发黑的血迹，点缀着死寂的街道。雾气仿佛有生命般，缠绕着车轮，试图将这两艘孤舟拖入深渊。
车速很慢，几乎是匍匐前进。陈宫全神贯注地驾驶，感官提升到极致。除了引擎声和轮胎压过碎渣的声音，世界安静得可怕。
“左转，上人民大道，避开中心广场，那边昨天有大规模袭击报告。”老爹看着平板电脑上提前下载的离线地图，充当导航。
车子刚拐上大道，副驾上的大宇突然低吼：“右前方！有动静！”
陈宫猛地踩下刹车。雾影幢幢中，几个扭曲的身影正在……啃食着什么。它们察觉到车灯，缓缓抬起头。那是怎样恐怖的形象——体型似犬，但皮肤溃烂，露出下方不自然的暗红色肌肉，没有眼睛，只有一个布满利齿的吸盘状口器，四肢着地，关节反向扭曲，散发着浓郁的恶意。
雾兽！
其中一只发出一声尖锐的、仿佛金属刮擦的嘶鸣，猛地扑了过来！
“开火！”陈宫毫不犹豫，按下车窗，步枪喷出火舌。
子弹精准地命中雾兽的头部，暗绿色的粘液爆开。那怪物踉跄了一下，竟没有立刻倒下，反而更加疯狂地冲来。其他几只也同时发动攻击。
“他妈的，这些东西不怕子弹吗？”大宇一边扫射一边骂道。
“打关节！或者口器内部！”陈宫冷静地指挥，点射精准。他发现这些低级雾兽的防御力并不算太强，但生命力极其顽强，而且似乎没有痛觉。
老爹从车窗探出身，用一把霰弹枪轰击，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
短暂的交火后，几只雾兽倒在了血泊（如果那暗绿色的液体能被称为血的话）之中。但枪声仿佛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周围的浓雾中，传来了更多、更杂乱的奔跑声和嘶鸣。
“糟了！引来了更多！”后车的鼠标在通讯器里尖叫。
“加速！冲过去！”陈宫一脚油门到底，越野车咆哮着撞开挡路的废弃车辆，向前冲去。
雾气中，不断有黑影扑向车辆，撞在防撞栏和加固的车门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林琳和夏沫在后车发出压抑的惊叫。
这是一场在白色迷宫中的亡命奔逃。地图的作用越来越小，许多道路被彻底堵死。他们不得不频繁绕路，而雾气中的威胁无处不在。除了那种犬型雾兽，他们还看到了一种能够喷射腐蚀性粘液的飞行生物，以及一种体型庞大、如同巨型蠕虫般在废墟中穿行的可怕存在。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被包围了！”大宇看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雾兽阴影，声音带着一丝绝望。
陈宫额头渗出冷汗，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依旧稳定。他瞥了一眼后视镜，后车紧紧跟着，但车顶上已经趴着一只试图砸碎玻璃的雾兽。
“坐稳了！”陈宫猛打方向盘，越野车冲向路边一家大型商场的破碎橱窗。玻璃碎裂声震耳欲聋，车辆冲进了昏暗的商场内部。
暂时甩掉了大部分雾兽，但商场内也并非安全之地。昏暗的光线下，货架倒塌，商品散落一地，同样弥漫着雾气。
“快！检查车辆损伤！补充弹药……如果还有的话！”陈宫率先跳下车，警惕地环顾四周。
商场内部空旷而死寂，只有水滴声和远处隐约的窸窣声。队员们迅速行动，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突然，一阵微弱的哭泣声从二楼传来。
“有人？”林琳抬起头，医者的本能让她向前一步。
“小心。”陈宫按住她的肩膀，眼神锐利。他打了个手势，和大宇、老爹呈战术队形，小心翼翼地沿着自动扶梯向上搜索。
二楼的童装区，一个角落里，他们找到了声音来源——一个抱着布娃娃、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看起来不到十岁，衣服脏破，脸上满是泪痕。
在她身边，倒着两具成年人的尸体，已经被啃食得面目全非，从姿势看，是在保护孩子时死去的。
林琳和夏沫立刻红了眼眶，想要上前。
“别动！”陈宫低喝，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小女孩身后的阴影里。那里，空气似乎在不自然地扭曲。
小女孩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们，伸出了手：“救……救我……”
就在林琳忍不住要冲过去的瞬间，陈宫开枪了！
子弹不是射向小女孩，而是射向她身旁的阴影！
“吱——！”一声尖锐到几乎刺破耳膜的叫声响起，那团阴影猛地显形——一只体型较小，但通体透明，如同变色龙般的雾兽，它拟态成了墙壁的颜色，长长的、带着倒刺的舌头刚刚从口中弹出半米，目标正是最前面的林琳！
陈宫的子弹打断了它的攻击。
“后退！”陈宫连续射击，将那拟态雾兽逼退。大宇和老爹也反应过来，火力覆盖过去。
小女孩被眼前的变故吓呆了，随即，她身后的“墙壁”活了过来，又一只拟态雾兽显形，利爪挥向女孩！
“不！”林琳尖叫。
千钧一发之际，陈宫一个箭步上前，不是去拉女孩，而是猛地将旁边一个金属货架推倒，堪堪挡在利爪之前。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带她走！”陈宫对林琳吼道，同时更换弹匣，火力压制。
林琳和夏沫趁机冲过去，抱起女孩，踉跄着向后跑。
解决了这两只棘手的拟态雾兽，队伍迅速撤退回一楼。女孩在林琳怀里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的，这些东西还会玩阴的！”大宇心有余悸。
陈宫脸色阴沉。雾兽的进化速度和种类，远超想象。它们不仅拥有力量和数量，更开始具备捕猎的智慧。
短暂的休整无法驱散疲惫和恐惧。女孩的加入让队伍气氛更加沉重。他们带着她，能在这地狱里走多远？
重新上路，穿行在愈发破败的城区。距离研究所还有不到五公里，但路上的障碍和雾兽的密度显着增加。
在一次强行突破由废弃公交车组成的路障时，灾难发生了。
后车的轮胎被隐藏在雾中的尖锐金属刺破，车辆失控，撞在了一旁的墙壁上。
“后车！报告情况！”陈宫立刻停车，焦急地呼叫。
没有回应。
陈宫和大宇、老爹立刻下车，依托车体掩护，向后车靠近。
后车车头凹陷，冒着白烟。鼠标头破血流，试图启动车辆，但引擎只是发出无力的嘶吼。林琳和夏沫护着那个小女孩，脸色惨白。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从浓雾深处传来。
咚……咚……咚……
伴随着脚步声的，是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胸腔的嗡鸣声。雾气剧烈地翻滚着，一个庞大的阴影逐渐清晰。
那是一只前所未见的巨型雾兽，身高超过三米，外形如同直立的蜥蜴，覆盖着厚重的、仿佛岩石般的甲壳，一条长满骨刺的尾巴拖在身后，每一次摆动都带起呼啸的风声。它的头部很小，但一张巨口几乎占据了半个身体，里面是层层叠叠、旋转的利齿。
它看到了这两辆停滞的车辆，以及车边渺小的人类。
“糟了……”老爹倒吸一口凉气，“是大型种！”
“火箭筒！还有没有？！”大宇吼道。
“早就用完了！”鼠标带着哭腔。
那巨型雾兽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冲了过来，速度快得惊人！
“散开！找掩体！”陈宫声嘶力竭地大喊，同时举枪射击。
子弹打在它的甲壳上，只能迸溅出零星的火花，根本无法造成有效伤害。
巨型雾兽无视了陈宫的骚扰，巨大的爪子直接拍向后车！
“不！！”林琳和夏沫的尖叫被金属撕裂的巨响淹没。
越野车像玩具一样被拍扁、撕开。坐在驾驶位的鼠标，甚至连惨叫都没能发出，就和车辆一起变成了扭曲的金属和血肉混合物。
“鼠标！！”大宇目眦欲裂，疯狂扫射。
陈宫的心脏如同被冰锥刺穿。但他不能停下，他看到那怪物的目标是活着的人！
“吸引它注意力！往建筑物里引！”陈宫对着大宇和老爹喊道，自己则冲向被吓呆在原地的林琳、夏沫和那个女孩。
巨型雾兽的尾巴如同钢鞭般扫来，目标正是陈宫！
“队长小心！”老爹猛地扑过来，将陈宫推开。
“砰！”
沉重的尾巴狠狠砸在老爹身上，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老爹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撞在墙壁上，软软滑落，再无声息。
“老爹！！”陈宫双眼瞬间赤红。
短短十几秒，两名队友惨死！
大宇的怒吼和枪声吸引了怪物的注意，它转向大宇。陈宫趁机拉起林琳和夏沫，抱着女孩，冲进了旁边一栋半塌的办公楼。
“大宇！进来！”陈宫回头大喊。
大宇打光了最后一个弹匣，看着冲来的巨兽，脸上露出一丝惨笑，他从腰间拔出一颗手雷，咬掉拉环。
“头儿！带她们走！！”他吼叫着，主动迎向了巨型雾兽。
“不——！”陈宫的吼声被手雷爆炸的巨响淹没。
火光和冲击波暂时阻挡了雾兽的步伐，也为陈宫他们争取到了宝贵的几秒钟。
陈宫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咬出血。他强迫自己转身，拖着几乎崩溃的林琳和夏沫，抱着那个无声流泪的女孩，疯狂地向办公楼深处跑去。
身后，是巨型雾兽被激怒后更加狂暴的咆哮和建筑物被摧毁的轰鸣。
他们躲进一个看似是档案室的房间，用沉重的柜子堵住门。外面，怪物的破坏声持续了片刻，似乎失去了目标，渐渐远去。
档案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四个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林琳和夏沫无法控制的、低低的啜泣。
陈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他低着头，双手死死攥成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渗出血迹。
鼠标被拍扁时的景象，老爹推开他时决绝的眼神，大宇拉响手雷时的怒吼和爆炸的火光……一幕幕在他脑海中疯狂回放。
五名队员，转眼间，只剩下他和两个几近崩溃的新人，还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
绝望，如同外面的浓雾，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
无线电里朱莉的求救声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初始之源”……那可能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也可能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但那份坚韧和冷静，在极致的痛苦和绝望中，如同淬火的钢铁，变得更加纯粹。
他不能倒下。
至少，现在还不能。
他看向惊魂未定的林琳和夏沫，还有那个茫然的小女孩，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休息十分钟。然后，我们继续去研究所。”
他的目光穿透档案室厚重的墙壁，仿佛要刺破那笼罩世界的无尽浓雾。
这条路，注定由尸骸铺就，但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