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是在一阵剧痛和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中恢复意识的。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相对干净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单子。肩膀的伤口被仔细清洗过,用白色的绷带层层包裹,虽然依旧疼痛,但那种火烧火燎的灼热感减轻了许多。窝棚还是那个窝棚,但似乎被人特意收拾过,空气中也少了往日的霉味和尘埃,多了些药草和……某种他没闻过的、类似石灰水的味道。
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正背对着他,在靠墙的一张破桌子上整理着一些奇特的物件——亮闪闪的小刀、镊子、玻璃瓶、还有一卷卷洁白的绷带。年轻人穿着一身半旧却干净的青灰色洋装,头发剪得短短,身形挺拔。
“你醒了?”年轻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俊,眼神明亮而冷静,带着一种沈砚秋从未在煤铁镇人脸上见过的、理性的光芒。“别乱动,伤口我刚处理好,小心崩裂。”
“你是……”沈砚秋声音沙哑,带着警惕。
“我姓苏,苏明远。”年轻人走到床边,语气平和,“刚从东洋学医回来,路过此地,听说这里有人受伤,过来看看。”
学医?东洋?沈砚秋更加困惑。煤铁镇除了几个土郎中,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夫。
这时,母亲端着一碗温水走进来,看到儿子醒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连忙对苏明远道谢:“苏先生,多谢您了!要不是您,砚秋这伤……”
苏明远摆了摆手:“大娘不必客气。令郎的伤是贯穿伤,失血不少,但未伤及要害,好生休养,应无大碍。只是这环境……”他环顾了一下简陋潮湿的窝棚,微微蹙眉,“容易引发感染,我已经撒了些石灰消毒,但并非长久之计。”
一、细菌与浊气
沈砚秋喝了点水,精神稍振。他看着苏明远那些与众不同的器械,忍不住问道:“苏先生,你……你用这些东西治病?和我们镇上的郎中不一样。”
苏明远笑了笑,拿起一个小小的玻璃片和一个带柄的圆镜(显微镜的目镜部分,他随身携带的简易款),解释道:“郎中们靠的是经验,讲究阴阳五行,气血津液。我学的是另一套道理,叫‘科学’。比如你这伤口化脓、发烧,郎中说是有‘邪毒’或‘火气’,而我们通过这个镜子能看到,其实是无数极其微小的生物,叫做‘细菌’,侵入了伤口,在里面繁殖,才导致发炎、溃烂。”
他试图用最浅显的语言说明:“就像……就像东西放久了会发霉,那是霉菌。伤口感染,就是另一种更小的‘霉’在作怪。消毒、清创,就是为了杀死或者清除这些看不见的‘小东西’。”
细菌?看不见的小东西?
沈砚秋和母亲都听得愣住了。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镇上的郎中,包括给阿茶看病的那个,都说是“地底的浊气入了肺”,“邪风入侵”。
“那……我妹妹阿茶,她咳血,郎中也说是‘浊气’……”沈砚秋下意识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明远的神色严肃起来:“咳血?痰是什么颜色?持续多久了?”他仔细询问了阿茶生前的症状,沉吟片刻,道:“听你描述,很像是‘肺痨’,也就是肺结核。这也是一种细菌——结核杆菌引起的传染病。它通过病人咳嗽、吐痰时喷出的飞沫传播。你们这里矿尘大,空气污浊,居住拥挤,更容易传染。所谓的‘浊气’,很可能就包含了这些致病菌和有害的粉尘。”
他指了指窗外依旧隐约可见的纺织厂黑烟和空气中漂浮的煤尘:“还有这空气中的煤尘,吸入过多,会沉积在肺里,形成‘煤工尘肺’,也会让人咳嗽、气喘,慢慢耗尽人的生命。这都不是简单的‘浊气’,而是有实实在在的、物理和生物上的原因。”
科学的解释,如同一道强光,刺破了笼罩在沈砚秋心中许久的迷雾!
原来,妹妹的死,并非虚无缥缈的“浊气”,而是这些看不见的“细菌”和吸进去的煤尘!原来,这病是可以探究根源,甚至可以预防和治疗的!并非只能归结于命不好,或者天地无常!
一种混合着恍然大悟和更深切悲愤的情绪,在他心中激荡。如果早点懂得这些“道理”,如果环境不是这么恶劣,阿茶是不是就不用死?
二、地陷的道理
沈砚秋养伤的这几天,苏明远并没有离开。他背着一个小药箱,在窝棚区里穿梭,为那些在罢工冲突中受伤的矿工处理伤口,也为一些患有咳疾、皮癣等常见病的妇孺看病。他带来的那些“科学”道理和立竿见影的清创消毒技术,很快赢得了许多人的好奇和信任。
一天,苏明远查看完沈砚秋的伤势后,两人聊起了当前罢工的缘由和煤铁镇的困境。沈砚秋将地陷、矿难、陆鸿声的冷酷,以及那本染血的账本,都告诉了苏明远。
苏明远听完,沉默良久。他走到窗边(如果那破洞能算窗的话),看着外面地面上那些狰狞的裂缝,缓缓说道:“这地陷,也并非无缘无故。我在东洋也学过一些地质学的皮毛。”
他转过身,看着沈砚秋:“地下挖煤,就像在一张大桌子下面,不断抽掉支撑的桌腿。你们挖得越深,范围越大,地下的空洞就越多。原本由煤层和岩石支撑的地层应力失去了平衡,上方的岩层就会向下弯曲、塌落,反映到地面,就是裂缝和塌陷。这跟你们挖煤时巷道会‘冒顶’是一个道理,只是规模放大了千百倍。”
他用手指在桌上画着示意图:“蒸汽抽水机拼命抽水,更是雪上加霜。地下水本身对岩层也有一定的支撑和润滑作用,水位急剧下降,就像抽掉了最后一点缓冲,会加速地层的失稳和塌陷。”
“所以,”苏明远总结道,语气带着科学工作者特有的冷静,“这地陷,不是山神发怒,也不是地龙翻身,而是过度开采,破坏了地质结构的平衡。是你们挖煤这个‘因’,必然导致的‘果’。是规律。”
规律!
又是规律!
从周墨白的星象地脉,到林昭棠的海洋潮汐,再到吴伯渴望探寻的航海“道道儿”,如今,苏明远又带来了疾病和地质的规律!
沈砚秋忽然发现,“天地不仁”背后,并非一片混沌,而是充满了各种各样、可以被认知、被理解的规律(道理)!以前的他们,就像盲人摸象,只能感受到局部的、片面的苦难,却看不清全貌,只能将其归结于鬼神或命运。
而陆鸿声,他或许不懂得这些具体的科学规律,但他本能地利用了另一种“规律”——资本的规律,追求利润最大化,漠视工人生命和环境代价。在他那里,人力和自然资源,都不过是实现利润这一“规律”的工具和燃料。
三、新的火种
苏明远的到来和他的“科学”道理,像一阵清新的风,吹进了煤铁镇沉闷而绝望的空气里。
他不仅治病,也开始尝试做一些更根本的事情。
他指导矿工们如何挖掘更深的渗井,寻找相对干净的地下水源,并强调将水烧开再饮用,以杀死水中的细菌,减少肠道疾病的发生。
他教人们用生石灰混合沙土,撒在窝棚周围和垃圾堆放处,进行简单的消毒,改善卫生环境。
他甚至试图向一些识字的年轻人,比如石头和铁柱,讲解最基本的卫生知识和细菌概念。虽然他们听得半懂不懂,但“病从口入”、“烧水喝能少生病”这些简单的道理,还是逐渐被接受。
沈砚秋是听得最认真,也是思考最多的一个。
他躺在病床上,反复回味着苏明远的话。细菌,地质平衡,规律……这些词汇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
他意识到,反抗陆鸿声,不仅仅是要争取更高的工钱和更好的抚恤,更是要争取活下去的基本权利——呼吸干净空气的权利,饮用安全水源的权利,居住在安全环境的权利,以及了解世界真实运行规律的权利!
陆鸿声用机器和资本的力量压迫他们,而苏明远带来的“科学”,则是一种可以与之对抗的、新的力量和武器!这是一种建立在认知和理性基础上的力量。
一天,沈砚秋将苏明远请到床边,郑重地拿出那本染血的账本和那枚铜铃,放在一起。
“苏先生,”他看着苏明远,眼神清澈而坚定,“我爹用命记下了这本血账,告诉我们‘要争一线生机’。这铃铛,是前辈们跨越山海留下来的念想。现在,你带来了‘科学’的道理。”
他指着账本上的死亡记录:“以前,我们只知道他们死了,恨陆鸿声心黑。现在才知道,很多人本可以不用这样死!是因为不懂细菌,伤口感染死的;是因为吸多了煤尘,活活咳死的;是因为住的地方不干净,得了瘟疫死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争生机,不能只靠拼命,还得靠明白!明白病是怎么来的,明白地是怎么陷的,明白我们为什么总是被当成刍狗!”
苏明远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受伤虚弱、眼中却燃烧着求知火焰的年轻矿工,心中深受触动。他看到了另一种韧性,一种在苦难中依然渴望追寻真相、改变命运的强大生命力。
“你说得对。”苏明远点了点头,“科学的目的,就是认识规律,利用规律,改善生活,避免不必要的苦难。它和你们争取公平正义的斗争,并不矛盾,甚至可以相辅相成。”
沈砚秋紧紧攥住了那枚铜铃。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
他明白,苏明远带来的“科学”,是另一颗珍贵的火种。
这颗火种,或许不能立刻炸毁陆家的高墙,但它能照亮前路,能减少无谓的牺牲,能让他们更清楚地知道,敌人究竟是谁,又该如何去战斗。
这不再是懵懂的愤怒,而是开始走向理性的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