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像是凝结成了脏兮兮的医用石膏浆，沉重地糊在鼻腔和喉舌之间。林小山半躺在病床上，后背被坚硬的床头铁管硌着，每一次因伤口撕裂感引发的痉挛，都像是被那铁管在反复碾压磨蹭。那张随意搁在床边小桌上的牛皮纸信封，开口处微微敞开，露出里面一叠簇新的、边缘切得异常锐利的空白支票。支票纸张厚实，泛着冰冷的象牙白光泽，上面印着繁复的金色银行暗纹，在一片惨白的病房里，晃眼得如同撒在灰烬堆上的金片。
“数字您自己填。”
风衣男人那平静到没有一丝涟漪的声音，带着一种粘稠的金属质感，每一个字都像淬过冰的冷钉子，精准地钉进人最脆弱的骨缝里。门轻轻地阖上，男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远去，那沉稳的节奏，像是在丈量这座城市规则铁幕的厚度。
林小山的眼珠子缓慢转动，视线从门边收回，落在那张支票上。指尖离它不过一掌宽的距离。这叠纸，可以轻易解决掉像山一样压在头顶的二十六万医药费，甚至能抹去老周老婆瞬间被巨大恐惧碾碎的泪水和无助，给老王那失去顶梁柱的孤儿寡母一条或许温饱的活路……多么轻易！多么直接！
病房里只剩下隔壁监护仪单调催命的“滴…滴…”声，以及老周老婆那再也无法压抑、如同破损风箱抽拉般的、断续而绝望的哭泣声。那哭声如同细密的针，密密地扎进林小山的神经。他仿佛看到顾永福坐在他那宽大的真皮办公桌后面，手里把玩着另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件，脸上挂着那种混合着悲悯与掌控的、洞悉一切的笑容。填一个数字，屈辱地按下暂停键，也许能换来片刻喘息，但代价是什么？是老王溅在报刊亭冰冷墙壁上的那抹暗红？是老刘那条被打断、如同枯柴般再无生气的腿？还是自己胸口这道被铁棍捅穿、缝满线头的、永远也不会真正愈合的窟窿？
血液似乎凝固了，不再流向四肢，全部积压在心脏深处，沉重得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的疲惫。他闭上眼，脑海里没有系统面板冰冷的光标跳跃，只有那张昏绿微光中一闪而过的照片——老王那只布满油渍的手指捏着纸页一角，上面是“智享生活”鲜红的印章，是能撕裂顾永福伪装的致命证据。这张照片，现在成了公家手里冰冷的“铁证”，躺在某个硬盘里，正被马明科长这类人掂量着它的“价值”。
桌上的支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空气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诱惑与滚烫的毒气。
“8号床！林小山家属！”病房门被粗暴地推开，一个年轻护士抱着夹板站在门口，眉头紧锁，声音像冰棱子一样又冷又硬，“快去一楼缴费处续费！钱呢？住院费欠着，今天下午必须做的腹腔器官复查还要不要做？再拖下去出了责任谁负？！”她的眼睛像锥子，扫过沉默的林小山，又落在旁边哭泣的老周老婆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焦躁和赤裸裸的催促，“还有那边15床，老周！家属也来了吧？重症监护的钱只够到明天早班！催款单都下三次了！没钱？没钱住什么院！”
老周老婆的哭声瞬间拔高，变成一种尖锐的呜咽，像是被这最后一句话彻底抽干了魂魄。她枯瘦的手死死攥着老周没有知觉的手腕，身体抖得如同深秋寒风中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
空气凝固成了铅块。护士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两张病床之间逡巡，最终落在林小山那张惨白、无表情、如同被暴雨冲刷过泥塑的脸上。那桌上的支票太显眼，太金贵。
林小山的手指搭在病床边缘冰冷的合金扶手上，那金属的冰冷触感刺骨。就在那护士不耐烦地再次张口，甚至可能伸手去拿那张催命符般的支票单时——
“笃笃笃。”
三声清晰、平稳的敲门声响起。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病房内僵硬的死寂。门并没有被护士完全关上，虚掩着的门口光线微微一暗，一个身材笔挺、穿着质地优良却略有些陈旧灰色西装的男人站在那里。
他的脸型很方正，像是用规整的线条打磨过，唇线紧抿，眼神如同淬过火的玻璃，清亮锐利，却毫无温度，平静地扫视着房间内的一切。他没有直接踏进来，目光在护士的胸牌上停留了半秒，然后移开，落在病床上的林小山脸上。
“林小山先生？”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疏离，“我是张涛，律师。受一些关心您遭遇的人士委托，希望能和您谈谈。”他自报家门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读一份公文，目光并未在那个哭泣的老周老婆或者一脸不耐的护士身上停留。
护士愣了一下，皱着眉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家属谈话？现在不合适！病人都等着交钱……”
“关于林先生和他同伴老周先生所涉及到的昨晚恶性伤人抢劫事件，”张律师直接截断了护士的话，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枚小钉子，稳稳地钉下去，“以及由此引发的巨额人身损害赔偿、劳动雇佣安全保障义务纠纷等问题，”他微微侧身，让门口的光线照亮他半边轮廓分明的脸颊，“涉及复杂的法律程序和责任界定。医院方面急于收费无可厚非，但我必须提醒林先生，在伤情鉴定、赔偿责任方明确之前，有些费用缴纳方式的选择，可能关系到后续巨额索赔权益的完整性，以及责任划分的重中之重。”
他停顿了半秒，那锐利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林小山脸上：“通俗点说，林先生，你这笔医药费，自己掏了，后续再去告凶手和‘智享生活’要回来，法律上是可行的。但那需要漫长的诉讼时间，可能长达一两年甚至更久。在此期间，你个人必须先承担所有的费用支出压力。”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桌上那张金色纹路的支票，“另一种途径，是我们依据现有伤情、警方掌握的初步证据，包括那份关键的照片证据……”他的舌尖似乎在那几个字上轻轻掠过，“立即提起正式的刑事附带民事赔偿诉讼，同时申请法院对明确的相关责任人进行财产保全甚至先行支付。”
“后者，”张律师的声音低沉了一分，像是宣告某种沉重的事实，“更麻烦，程序更繁琐，会得罪很多人。但最大的好处是，可以立刻冻结相关责任人的部分财产，作为医疗费用垫付和后续赔偿执行的保证。你现在这近三十万的药费单子，”他伸手指了指护士手里的催款单，仿佛那只是一个寻常的证据编号，“可能就不是从你口袋里掏，或者……别人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你让你填数字的纸，能解决得了的了。代价，是需要一个头够铁、心够硬的人，愿意现在就开始打这场硬的官司。”
病房里静得可怕。护士抱着夹板的手停在半空，似乎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法律术语和直白利害关系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老周老婆的呜咽声也不知何时变得极其微弱，只剩下身体控制不住的抽动。隔壁老周的监护仪“嘀嘀”声像是被放大了十倍，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林小山依旧维持着半躺的姿势，视线黏在桌上那张支票开口处露出的华丽金边上。那金色纹路在病房冰冷的顶灯光线下流淌着，像是淬炼过的液态诱惑。只需要提起那支笔，在这烫金的纸页上，在金额栏那片巨大的空白里，写下一个数字——比如那二十六万。所有催逼的嘴脸，所有绝望的哭声，所有冰冷的账单，都会被这烫金的油墨瞬间抹平、覆盖、压服。轻松得像掸去衣襟上的灰尘。
代价呢？他缓慢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疼痛被另一种冰冷的触感覆盖。他似乎又听到了报刊亭隔间外那颗子弹贴着脑壳飞过的尖啸，闻到了报纸混合着老刘血肉的腥甜铁锈味。那根深深捅进他自己伤口、换来片刻喘息机会的铁棍，此刻好像又硌在了指骨的痛觉神经上。老王的尸体应该还躺在太平间冰冷的格子里。那份沾着血的“账本”照片成了别人手里的刀，而顾永福派人送来的这张空头支票，就是裹着金箔的饵。
自己填？天了，他就从那个在泥泞里拖着土豆白菜去小区门口撞响破砖头的苦主，变成了一个可以随意被数字定价、被这烫金饵喂熟了的鱼。咽下这饵，就承认了老周的骨头、老刘的腿、老王的命、以及自己这身破烂血肉……都有价。一个在别人设定好的格子里，由别人捏着饵料的手随时可以调整的数字。
林小山的喉咙深处似乎堵着烧红的铁块，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无声的灼痛。他的左手终于离开了冰冷的金属扶手，五指缓慢地伸展、抬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僵硬和决绝，像要去触碰烧红的烙铁。
空气凝固到了极点。护士的呼吸屏住了，眼睛紧紧盯着那只抬起的手。老周老婆的抽泣也停滞了片刻，浑浊的眼珠里只剩下空白和恐惧。连隔壁老周那沉重的呼吸似乎都滞涩了一秒。
那沾染着消毒水、污泥和陈旧血渍的手指，缓缓伸向那张散发着诱惑光泽的空白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