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见他入彀,便顺着话头,仿佛不经意般说道:“我今儿个偶然听见我哥和我娘商量,说教我再耐烦一年……等明年这时候,他们凑够了银子,就……就要来府中赎我出去呢。”
宝玉听了这话,如同晴天霹雳,越发慌了,抓住她的袖子急问:“为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定要赎你出去?可是家里短了银子使?还是你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不成?”
袭人见他真急了,心中暗忖火候已到,便道:“二爷这话问得奇了!我又不是府里的家生子,世代在这里。我们一家子都在外头,独我一个人在这里,长年累月,终究不是个了局。难道一辈子不骨肉团聚了不成?”
宝玉脱口道:“那我……我不叫你去也难哪!”他语气里带着蛮横,却又透着一丝无助。
袭人却异常冷静,条分缕析地反驳:“二爷,这可就由不得性子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选,几年一放,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咱们这样的人家!”
宝玉仔细一想,宫里的规矩确实如此,一时语塞。但他仍不死心,又道:“那……那若是老太太偏疼你,死活不放你呢?”
袭人早已料到他有此一问,从容应道:“老太太为什么不放呢?我果然是个万中无一的,或者真真感动了老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赏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可我不过是个最平常不过的人,比我强的多得是。我从小儿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家里正正经经来赎我,正是情理之中,该当叫去的。只怕老太太开恩,连身价银子都不要,就放我出去呢。若说单为伏侍得你好,就不叫我去,断然没有这个理。那伏侍得好,原是奴才分内应当的,算不得什么奇功;我去了,自然还有好的来伏侍你,难不成这府里就缺我一个袭人了?”
宝玉听她这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竟是有必须去的理,没有强留的理,心里如同滚油煎熬,越发急了,抓着最后一点希望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一意要留下你!我这就去求老太太,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地给你母亲银子,她见了那么多银子,自然也不好意思再接你走了!”
袭人见他已是乱了方寸,心中暗叹,面上却更加镇定,甚至带上了几分凛然:“二爷,我娘自然不敢强求。且慢说好言好语商量,又多给银子;便是您不好生商量,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她一个平头百姓,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这样簪缨望族,诗礼传家,从祖上起到如今,可曾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行凶、强拆人骨肉的事?”
她语气加重,“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您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那卖的人不吃亏,还能行得。如今无故平空要强留下我,于您并无大益,反倒生生教我们母女兄妹骨肉分离,这件事,您细想想,老太太那般明理的人,肯行吗?能行吗?”
宝玉听了这一席滴水不漏的话,直如冷水浇头,从头凉到脚。他怔怔地思忖了半晌,心里翻来覆去,竟找不出一句可以驳斥的话来。最终,他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喃喃问道:“依你说来说去……是去定了?”
袭人斩钉截铁,声音清晰:“是,去定了。”
宝玉万念俱灰,心中一片冰凉,不由得暗想:“谁知她这样一个素日温和妥帖的人,竟也能说出这般薄情无义的话来!”
他越想越悲凉,竟滚下泪来,哽咽道:“哎!早知道你们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不该把你们弄了来。横竖到最后,只剩我一个孤鬼儿在这院子里罢了!”
窗外廊下,凤姐儿听得真切,脸上如同结了一层寒霜。好个袭人!好一番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手段!竟将宝玉拿捏得如此死紧!她心中怒火翻腾,更坚定了要立刻处置此事的决心。
“好啊!”
一个清亮又带着彻骨寒意的声音陡然从门外传来,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静谧的内室,“我竟不知,咱们荣国府里,白纸黑字卖了死契的丫鬟,也是谁家想赎就能赎走的呢?这规矩,我今日倒是头一回听说!”
话音未落,婆子已抢先一步打起了帘子。
王熙凤扶着平儿的手,缓步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件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的缎子袄,外罩一件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头上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打扮得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只是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上,此刻却罩着一层严霜,丹凤眼里寒光四射,不怒自威。
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和出现,将屋内的两人都吓得不轻。
宝玉正沉浸在“孤鬼儿”的自伤自怜之中,闻声猛地抬头,脸上还挂着泪痕。
而袭人,在听到凤姐儿声音的那一刹那,更是如同五雷轰顶,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千算万算,精心布下这个局,只为规劝宝玉,却万万没料到,这最隐秘、最关键的对话,竟会被当家二奶奶听了个一字不漏!
“二……二奶奶!”袭人几乎是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就直挺挺地跪倒在地,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连声音都变了调。
宝玉在最初的惊吓之后,看清来人是凤姐儿,反倒不那么怕了。他素知这个二嫂子厉害,但对自己向来还算纵容。
更重要的是,他精准地捕捉到了凤姐儿话里的关键,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也顾不上擦眼泪,急忙问道:“二嫂子!你方才说的是真的?袭人她们家……赎不走她?她走不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