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帝都夜晚的街道上辘辘前行,包裹着厚实皮革的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有规律的声响,仿佛为这静谧的夜打着节拍。车厢内,龙天背靠着柔软的锦缎靠垫,背后是那个装着“丧钟”的、略显沉重的盒子。他微微阖着眼,却没有真正入睡。
脑海中思绪纷繁,如同被狂风卷起的万千雪花。父亲的遗信、诡异的血字警告、“丧钟”的利弊、龙家内部的暗流、外部虎视眈眈的敌人、即将面对的聚会……无数信息碎片相互碰撞、交织,试图在他心中拼凑出一幅清晰的行动图谱。
局势发展得太快,如同失控的马车,但换个角度想,这也让许多隐藏在水面下的东西提前暴露了出来。
(也好……趁此机会,正好将那些迫不及待跳出来的牛鬼蛇神,一并看清,再……徐徐图之。)他心中冷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三枚冰凉的“清心铃”,铃铛无声,却带来一丝奇异的宁定。
就在他沉浸于纷乱思绪之时,一阵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歌声,如同穿透了车厢的隔音与街道的喧嚣,悄然钻入了他的耳膜。
起初那声音极轻,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又像是枕畔最轻柔的呓语。龙天原本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侧耳倾听。
那是一个少女的歌声,嗓音空灵澄澈,宛如山间清泉滴落在玉石之上,又带着月光般的温柔与丝绸般的顺滑。歌声婉转悠扬,调子缓慢而平和,没有任何激昂的起伏,只有一种能渗透进灵魂深处的安宁。
歌词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带着一种稚拙而真挚的情感:
“月光纱,轻披洒,照亮了,沉睡的泡沫呀……”
“流水潺潺,带走了喧哗,夜风悄悄,在说着话……”
“数着星星,一颗两颗,守护着,梦里的童话……”
“泡沫折射,七彩的光华,那是哥哥,疲惫的铠甲……”
“轻轻拭去,肩上的风沙,愿歌声,抚平你眉间挣扎……”
“月光摇啊摇,小船般的家,漂向那,没有忧愁的彼岸呀……”
“睡吧,睡吧,亲爱的哥哥啊,妹妹的歌声,是永不熄灭的灯花……”
“在梦里,百花绽放,再无纷扰,伴你到天涯……”
歌词简单重复,意象朦胧而美好,充满了“泡沫”的易碎与梦幻,“月光”的宁静与守护,“流水”的涤荡与绵长。每一句都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如同最温柔的手,轻轻抚平着他精神上因为过度推演和认知冲击而产生的无数褶皱与裂痕。
龙天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在这歌声中渐渐变得柔和、涣散。连日来积累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沉重疲倦,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排山倒海般涌来。父亲的遗信和“丧钟”带来的沉重压力,似乎也被这歌声暂时隔绝开来。
他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如同浸入温水中,缓缓下沉。脑海中那些纷乱嘈杂的思绪,如同被这清泉般的歌声洗涤、抚平,渐渐归于沉寂。身体里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了下来。
是巧云……
这独特的、带着奇妙安抚力量的歌声,他只从妹妹龙巧云那里听到过。这是她独有的能力,或者说,是她对他这个哥哥毫无保留的关爱所化的奇迹。
(是巧云吗?你你不该过来的,这这样也好……)
这个念头带着暖意,成为他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丝清明。他终于抵抗不住那如同母亲怀抱般的睡意,身体微微倾斜,靠在车厢壁上,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陷入了深沉无梦的睡眠之中。
苍白的脸上,那一直紧蹙的眉宇终于舒展开来,嘴角甚至带上了一抹极淡、极安然的弧度。
马车外,夜凉如水;马车内,少年安睡。唯有那仿佛跨越了空间传来的、龙巧云轻柔婉转的催眠歌谣,依旧在无声地流淌,守护着这一方小小的、短暂的安宁。
那空灵婉转的催眠歌谣最后一个音节,如同消散在夜空中的一缕轻烟,缓缓沉寂下去。马车内,龙天已然陷入了深度睡眠,呼吸匀长,眉宇间连日来镌刻的疲惫与凝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只余下孩童般的安然。
角落的阴影里,空气如同水波般微微荡漾,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悄然浮现,仿佛她从一开始就站在那里,只是与光线和视角玩了一个精妙的游戏。
正是龙巧云。她利用了人类视觉和心理上的盲点,完美地隐匿了自己,即便是龙天这样敏锐的人,在极度疲惫和精神松懈下,也未能察觉她的存在。毕竟,在心理博弈与潜行隐匿方面,她同样是天赋异禀,甚至因其远超龙天的强健体魄与对气息的完美控制,更能将这种天赋发挥到极致。
她轻盈地走到熟睡的龙天身边,俯下身,目光如同最温柔的月光,流淌过哥哥苍白的脸颊。那双总是映着龙天身影的眼眸里,此刻盈满了心疼与决绝。
她没有丝毫犹豫,动作轻柔而稳定地伸出双臂,一手小心地穿过龙天的膝弯,另一手稳妥地托住他的背脊,微微用力,便以一个标准的、充满保护意味的“公主抱”姿势,将龙天整个人稳稳地抱了起来。龙天的身高体长在她怀中,竟显得并不突兀,她步履平稳,仿佛怀中所抱不过是一片羽毛。
“哥哥,”她将嘴唇凑到龙天耳边,用比刚才歌声更加轻柔、几乎只是气音的声音呢喃道,呵气如兰,“你该好好休息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以及一丝对即将接手事务的淡然。
随后,她抬起头,目光投向紧闭的车门方向,声音依旧压得极低,如同耳语般唤道:“福伯~”
她甚至没有提高音量,但她知道,福伯一定能“听”见。
车厢外,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福伯,确实“听”见了。他没有出声回应,而是迅速而无声地做出了手势。他先是将右手五指并拢,掌心向下,在自己胸前平行地向后移动了一段距离(表示“准备”、“安排”),接着,左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做出一个类似“行走”的交替动作(表示“马车”或“车辆”),
然后右手握拳,伸出大拇指,朝着与当前马车行进方向不同的侧后方坚定地一点(表示“另一条路”、“备用方案”或“已就位”),最后,双手在身前虚抱,做出一个平稳托举和运送的姿态(表示“接送”、“护送”)。
整套动作流畅、迅捷、意图明确——“小姐,另外一辆马车已经备好了,在半路了,可以直接接送少爷回去!”
龙巧云微微颔首,表示收到。她同样以手语回应。她先是用空着的左手(右手仍稳稳抱着龙天)指了指怀中安睡的龙天,然后手掌轻轻向下按压两次(表示“让他休息”、“安置他”),接着,右手食指指向自己,再指向龙天之前坐的位置,最后做出一个类似于执笔书写或与人交谈的手势(表示“由我代替”、“处理事务”)。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动作优雅而肯定——“好,先送他回去,接下来的聚会由我带他去谈!”
福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恭敬,再次打出手语:他右手握拳,置于左胸心脏位置,微微欠身(表示“遵命”、“忠诚执行”)。——“遵命,小姐!”
交流完毕,龙巧云不再耽搁。她抱着龙天,动作轻巧地移动到车门边。福伯早已从外面无声地拉开车门,恭敬地垂首等候在一旁。龙巧云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熟睡的哥哥,如同交付一件稀世珍宝般,平稳地转移到了福伯早已准备好的、坚实而安稳的双臂之中。
福伯接过龙天,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龙天能舒适地继续安睡,然后对着龙巧云再次微微躬身,便抱着龙天,如同融入了夜色中的影子般,迅速而无声地向着预定接应的另一辆马车方向退去。
目送福伯和哥哥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龙巧云这才轻盈地转身,坐到了龙天之前所坐的、还残留着一丝体温和熟悉气息的位置上。她理了理裙摆,原本面对哥哥时那极致温柔的眼神,在抬起的瞬间,已然变得冷静、深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她轻轻敲了敲车厢壁。
马车再次缓缓启动,载着这位代替兄长赴会的龙家小姐,向着前方那灯火通明、却暗流汹涌的聚会地点,平稳驶去。车厢内,仿佛还回荡着那催眠的歌声,但主导一切的气息,已然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