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抽打在复州城斑驳的墙砖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妇人的哀泣。
镶蓝旗的甲喇额真巩阿岱,按着腰间的雁翎刀,立在复州城头,望着城南那片灰蒙蒙的海。
海的那边,是东江镇,是孙传庭。
一年前,他还能在酒酣耳热时,嗤笑一声“南蛮子,疥癣之疾”。
如今,这“疥癣”却成了勒在脖颈上越收越紧的绞索。
“额真!”
一名戈什哈跌跌撞撞地冲上城头,脸色惨白如纸,手里紧紧攥着一支代表着最高军令的令箭,
“盛京……盛京来的!八百里加急!”
巩阿岱心头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一把夺过令箭和那封火漆密信,撕开。
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属于皇太极亲兵统领的笔迹,他的脸色从凝重,到惊愕,再到一片死灰,最后,凝固为一种近乎扭曲的铁青。
信上的命令简单、残酷,不留一丝余地:
“着复州守将巩阿岱,接令之日,即刻焚毁城中所有粮秣、房舍,放弃城防,裹挟所有丁口、牲畜,北撤沈阳。沿途实行坚壁清野,不得有误,违令者,斩!”
“轰——”的一声,巩阿岱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让他视线模糊,金星乱冒。
他死死攥着信纸,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弃城……北撤……坚壁清野……”
他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黄台吉!你好狠的心!你这是要亲手把我镶蓝旗最后一点根基,都烧成白地啊!”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传令兵,声如破锣:“大汗……这是要放弃整个辽南?放弃我们这些为他守土的奴才了?!”
传令兵吓得噗通跪地,磕头如捣蒜:“奴才不知!奴才只是传令!大汗……大汗自有深谋……”
“深谋?!狗屁的深谋!”
巩阿岱一脚将他踹翻,胸中积压了许久的怨愤,在此刻如火山般喷发,
“我兄长阿敏的大仇还未报!我镶蓝旗的牛录被他和代善瓜分殆尽!如今把我扔在这复州等死,现在一句'北撤',就要我把城烧了,像条野狗一样跑回去?回去做什么?等着被他找个由头,像处置我兄长一样处置了我吗?!”
旁边的副将,也是镶蓝旗的老人,慌忙上前拉住几乎失控的巩阿岱,低声道:“额真!息怒,隔墙有耳啊!”
他苦涩地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额真,事已至此,盛京的命令……我们还能违抗吗?您看看这复州城,还能守吗?”
他指着城外:“孙传庭那杀才,继承了毛文龙的衣钵,手下的泥腿子比海里的鱼还多!今天摸掉咱们一个哨探,明天烧了咱们一个粮垛。咱们的人,现在谁敢单独出城十里?”
他又指着城内:“城里的存粮,三个月前就快见底了。今年秋粮,大半都被征调去了沈阳,剩下这点,连喝稀粥都撑不过一个月!战马饿得皮包骨头,拉出去都嫌丢人!您听听,这城里还有半点人气吗?再守下去,不用明军来攻,城里那些汉人包衣,怕是就要用咱们的人头,去给孙传庭当投名状了!”
巩阿岱喘着粗气,副将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绝境?
他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像垃圾一样被皇太极抛弃,不甘心祖辈跟随舒尔哈齐、阿敏打下的基业,最终落得个焚城而逃的下场。
他扶着冰冷的垛口,眺望南方。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无数悬挂着大明龙旗和“孙”字帅旗的战船,正劈波斩浪而来。
孙传庭……那个据说用兵如神,连大汗都忌惮三分的南朝经略……
他来了,而大汗,却要他们烧掉一切,逃跑。
“北归……嘿,北归……”
巩阿岱发出一声夜枭般的惨笑,
“回赫图阿拉的老林子?回去啃树皮,和野人争食?这就是我大金天聪汗,给我们指明的活路?”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身边的副将都感到一阵心悸。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愤怒、不甘、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干涩,没有一丝波澜,“执行汗命……焚城,北撤。”
“所有带不走的……一粒米,一间房,都不准留给南蛮子。”
“召集所有兵马,裹挟……不,‘护送’所有丁口,即刻出......”
\"轰!!!”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响,从城南方向猛然传来,震得脚下的地面微微一颤!
城头、城内,所有的哭喊、呵斥、燃烧声,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断,出现了刹那的死寂。
巩阿岱霍然扭头,望向南方,心脏如同被一只冰手攥紧。
不等他做出任何判断——
\"轰!轰!轰!!!\"
紧接着,是如滚雷般连绵不绝的炮声!
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更近!炮弹尖锐的破空声清晰可闻!
\"明军!是明军的炮!\"城头了望的哨兵发出了凄厉到变形的呐喊。
\"噗通——\"一个戈什哈连滚带爬地冲到他马前,几乎是瘫倒在地,脸上是极致的恐惧,手指着南方,语无伦次地尖叫:
\"额真!额真!不好了!明军!漫山遍野……无边无际的明军!打……打过来了!是孙字帅旗!是孙传庭啊!!\"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在复州城南方的丘陵线上,骤然出现了无数赤红色的旗帜。旗帜在硝烟与薄雪中展开,旗下是整齐的军阵——密集的长枪斜指天空,火铳的铳管泛着冷光,一眼望不到尽头。
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排山倒海而来,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嘈杂:
“万岁!”
“万岁!!”
“万岁——!!!”
那声音整齐划一,蕴含着无匹的信念和杀气,那骇人的声波,震得城墙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这不仅仅是军队的呐喊,更是无情的宣告,是死亡的审判!
是碾压一切反抗意志的天威!
巩阿岱僵在马上,只觉得那一声声“万岁”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砸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他脸色煞白,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紧握缰绳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他听得懂这呼喊背后的意义。
那不是一群乌合之众的鼓噪,那是一支信念坚定、士气如虹的虎狼之师!
与他们相比,自己麾下这些饥寒交迫、士气低落,刚刚下去执行焚城暴行的军队,简直如同土鸡瓦狗!
完了。
彻底完了。
皇太极抛弃了他们。
孙传庭,则带着这代表天命所归的“万岁”之声,来为他们送葬。
“弃子……哈哈哈哈……弃子……”巩阿岱在越来越近的炮火声、喊杀声和那震耳欲聋的“万岁”呼号中,发出了一阵比哭还难听的惨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荒谬。
“停手?!晚了!全都晚了!”
他猛地拔出腰刀,雪亮的刀锋直指城外那赤色的潮水,歇斯底里的嘶吼,
“皇太极不要这城了!孙传庭也休想得到!”
他一把揪住身旁发呆的副将,口水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咆哮道:“传令!所有人!停止驱赶丁口!全部上城!给老子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