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城下的血雾尚未被寒风彻底吹散，浓重的铁锈味固执地黏附在每一寸冻土上。
巴图尔无头的尸身和那面污秽的金狼帅旗，被刻意堆叠在战场中央，垒成一座刺目的小丘。
秦烈勒马立于丘前，星陨破军枪斜指蒙哥王旗的方向，玄氅在凛冽朔风中狂舞，如同插在草原心脏上的一杆不屈战旗。
身后，是烈风营粗重的喘息和磐石城头山呼海啸的“万胜”嘶吼。
胜利的狂热尚未冷却，秦烈眼底的冰寒却已凝结成最深的警惕。
他太了解草原的狼性，挫其锋芒，必遭更疯狂的反噬。
“侯爷！金狼崽子退了！真退了！”
林风策马奔来，面甲上糊满血冰，声音嘶哑却亢奋，镔铁枪尖还在滴落粘稠的浆液。
秦烈目光如鹰隼，穿透漫天搅动的雪沫，死死锁定那面在溃兵洪流中依旧沉稳后退的金狼王旗。
旗影下，那道暗金色的身影仿佛一座移动的山峦，隔着数里风雪，投来一道冰冷、沉重、带着审视意味的凝视。
“退？” 秦烈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低沉如闷雷滚过冰原，“是毒蛇缩回了脖子，准备换一口更毒的牙。”
他猛地调转马头，枪尖扫过战场残骸。
“林风！”
“末将在！”
“传令！烈风营停止追击，即刻收拢伤员，撤回磐石城休整！”
“磐石、烽台、黑石、铁壁四城守军，轮番上城戒备，弓弩不离手，滚木礌石火油备足！”
“各城游骑斥候，以双倍数量撒出去！我要知道蒙哥每一顶帐篷挪动的方向，每一缕炊烟升起的位置！”
“飞鹰传书苍狼城！令萨迪克动用所有商路暗线，不计代价，给我盯死草原各部粮草转运节点！”
一连串命令斩钉截铁，瞬间将刚刚点燃的狂热战意拉回冰冷的现实。林风心头一凛，亢奋迅速褪去，肃然抱拳：“得令！”
“还有，” 秦烈声音更沉，带着铁石般的意志，
“从此刻起，北疆五城，一粒米，一口水，一块柴，都要按战时配给！告诉所有军民，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
蒙哥的王帐在风雪中后撤了二十里，最终在一片背风的山坳扎下。
巨大的金色王帐如同匍匐的凶兽，散发着无声的威压。
帐内炭火烧得极旺，驱散着北疆刺骨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将领们脸上的阴霾与屈辱。
巴图尔被阵斩夺旗的消息，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每一个金狼将领的脸上。
“狼主！末将请战！给我一万秃鹫卫，今夜就踏平磐石城，用秦烈的头祭奠巴图尔兄弟！”
一名满脸虬髯的万夫长按捺不住，猛地出列，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踏平？” 蒙哥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厚毯上，瞬间压下了帐内所有躁动。
他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古朴狼头弯刀的刀柄，深邃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名请战的万夫长身上，“巴图尔的勇猛，比你如何？”
万夫长一滞，脸上血色褪去几分。巴图尔是公认的宗师境下第一勇将，他自愧不如。
“连他都挡不住秦烈一枪，”
蒙哥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的一万秃鹫卫，是准备去填满磐石城的护城河，还是去给秦烈的军功簿上再添一笔？”
帐内死寂，只有炭火爆裂的噼啪声。将领们羞愧地低下头，复仇的怒火被残酷的现实浇灭。
“此战之失，不在将士用命，”
蒙哥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壁上投下压迫性的阴影，“在于我们小看了这头北疆血狼！他不再是那个守着苍狼城的小小镇守使了！他的爪牙已利，他的巢穴已固！”
他走到巨大的北疆舆图前，手指重重戳在磐石城的位置。
“强攻？正中他下怀！他的城防加固了，他的军械改良了，他正等着我们用勇士的头颅去撞他的铜墙铁壁！”
“围困！骚扰！断其粮道！这才是对付一头扎进荆棘丛的恶狼，最有效的猎刀！”
蒙哥眼中精光暴涨，转身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各部！”
“停止一切对北疆五城的正面强攻！后撤扎营，深沟高垒，给本汗把五城死死围住！”
“秃鹫卫化整为零，十骑一队，日夜不停，袭扰五城外围哨卡、水源、运输队！不求歼敌，只要让他们日夜不得安宁！”
“调苍狼骑精锐，由速不台统领，潜入大夏境内，专断其通往北疆的粮道！一粒米，一颗草料，都不准运进去！”
“各部收拢游骑，扩大巡逻范围，将秦烈派出的斥候，给本汗像捻虱子一样捻干净！”
“寒冬已至，大雪封路！本汗倒要看看，是他秦烈的粮仓先空，还是我草原勇士的弯刀先锈！”
命令如同冰冷的雪水，浇透了每一个将领的心，却也让他们看清了狼主的深谋。这不再是热血冲撞的战场，而是比拼耐心、消耗与残酷的角力场。
“遵命，狼主！” 众将领齐声应诺，眼中重新燃起的是更沉凝的斗志。
北疆的白天，失去了震天的喊杀，却陷入了另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磐石城头，守军士卒裹着厚重的皮袄，眉毛胡须上挂满冰霜，警惕的目光穿透漫天风雪，死死盯着远方草原连绵的营帐。
那些营帐静悄悄的，如同蛰伏的兽群，散发着无声的威胁。
“嗖——！”
“噗嗤！”
一支刁钻的狼牙箭毫无征兆地从雪幕中钻出，精准地射穿了一名垛口后士卒的咽喉！
鲜血瞬间在冰冷的墙砖上泼洒开刺目的红花。
“敌袭！秃鹫卫！” 凄厉的警哨划破城头的死寂。
守军慌忙寻找箭矢来处，视野里却只有白茫茫一片。
袭击者如同雪地里的幽灵，射完即走，踪迹全无。
城头弓弩手愤怒地朝着大致方向抛射箭雨，却大多徒劳地钉入积雪。
“妈的！这群阴魂不散的狼崽子！”
一名队正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垛口上，指节崩裂渗血。
骚扰无休无止。水源地、运送木炭柴薪的车队、修补城墙的民夫队伍…秃鹫卫的冷箭如同跗骨之蛆，防不胜防。
每一次袭击都造成不多但持续的伤亡，每一次都像钝刀子割肉，消耗着守军的精力与士气。
城内的气氛日益紧绷，士兵们眼窝深陷，神经高度紧张，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过激反应。
更大的阴影笼罩在粮仓上空。
“侯爷！烽台城急报！”
传令兵的声音带着仓惶冲入城守府，“昨夜，三支从后方运来的粮队，在落鹰峡…被截了！押运军士…全军覆没！五千石粮食…一粒未剩！”
秦烈站在巨大的沙盘前，背对着门口，身形挺拔如松，只有负在身后的双手，指节捏得发白。
沙盘上，代表粮道的几处关键节点，已被插上了象征危险的血红色小旗。
“落鹰峡…又是速不台的苍狼骑。” 他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冷得像冰，“第几批了？”
“回侯爷，是…是本月第七批了。”
林风的声音沉重，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与愤怒，“通往黑石、铁壁两城的粮道，也几乎被完全切断。各城存粮…最多支撑两月。”
两月！
冰冷的数字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将领心头。
北疆的寒冬才刚刚开始，两月之后，将是滴水成冰的最酷烈时节。
若无粮草，再坚固的城池，再勇猛的军队，也会在饥饿与严寒中崩溃。
“侯爷！末将愿率烈风营出城！找到速不台，宰了这条断粮道的恶狗！” 一名烈风营的千夫长双目赤红，按捺不住请战。
“胡闹！” 秦烈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
“速不台是蒙哥麾下有数的狡狐，精于骑射游斗，最擅长的就是牵着敌人的鼻子在雪原上兜圈子！他巴不得我们出城野战！烈风营是北疆最后的锋刃，不是用来追耗子的！”
他走到炭火盆旁，伸出手，感受着那微弱的热量，声音低沉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传令各城！”
“从今日起，所有军民口粮，按战时最低配给减半！军官与士卒同例！”
“城内所有富户、商贾存粮，由官府统一征购，按市价给付凭证，战后加倍偿还！抗命者，以资敌论处！”
“组织城内健妇老弱，刮净所有树皮草根！收集一切可食之物！”
“匠作司所有人力，优先打造箭簇、修复守城器械！节省每一分力气，用在刀刃上！”
他的目光扫过沙盘上那五座被血色小旗隐隐包围的城池模型，最终定格在代表苍狼城的位置。
“堡垒，往往最先从内部攻破。蒙哥想困死我们，耗垮我们…那就看看，是北疆军民的血肉之躯硬，还是他草原的弯刀先卷刃！”
寒风卷着雪沫，猛烈地撞击着磐石城厚重的城门，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城内的炊烟变得稀薄而短促，街道上行人稀少，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菜色和挥之不去的忧虑。
粮铺前排起了长队，配给的糙米混杂着麸皮和磨碎的干草根，分量少得可怜。
孩童饥饿的啼哭声在低矮的屋檐下断断续续响起，又被大人低声的呵斥和叹息压下去。
城守府的地窖深处，成了临时的指挥中枢。巨大的北疆舆图铺在粗糙的木桌上，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敌我态势、粮道中断点、秃鹫卫袭扰区域。
秦烈几乎住在了这里，炭火盆微弱的红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因缺水而干裂起皮。
他手持炭笔，在舆图上快速勾画，沙哑的声音不断下达着调整防务、调配物资的命令。阿依娜熬制的提神药汤散发着苦涩的味道，成了他案头唯一的饮品。
“侯爷，您歇会儿吧。” 福伯端着一碗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粥进来，看着秦烈越发消瘦的轮廓，声音里满是心疼。
秦烈头也没抬，目光依旧钉在舆图上代表苍狼骑活动区域的一片刺目血红上。
“粮道是命脉。命脉被掐着，睡不着。”
他端起冰凉的药汤灌了一口，苦涩直冲脑门，带来短暂的清醒，“蒙哥在等，等我们饿得拿不动刀，冻得拉不开弓…我们不能让他等到那一天。”
他猛地放下碗，眼中寒光乍现。
“他想耗？好，我奉陪！但耗，不能只挨打不还手！”
“林风！”
“末将在！” 一直抱刀倚在门边阴影里的林风立刻挺直身躯，像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
秦烈的手指重重戳向舆图上草原腹地的几个标记点。
“养足精神！带上你的人，挑最精锐、最熟悉雪地、最擅长长途奔袭的！目标——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孤狼般的狠厉，“蒙哥的粮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