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在繁华的帝都街道上并不起眼，秦烈乘坐的普通马车最终停在了一座灯火辉煌的楼阁前。
揽月楼，三层飞檐如翼，琉璃瓦在暮色初临的华灯下流转着炫目的光晕，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飘出，空气中弥漫着脂粉与佳肴的混合香气。
这里是帝都风雅的中心，今夜更是才子云集。
车帘掀开，秦烈一步踏出。
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袖口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磨损的藏青旧袍，瞬间与这金碧辉煌、锦衣华服流淌的场所格格不入。
像一颗蒙尘的顽石，突兀地砸进了珠光宝气的锦缎堆里。
“站住！”
一声厉喝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两个身着崭新锦缎、腰挎佩刀的门卫，如同嗅到异味的猎犬，瞬间堵在秦烈面前。其中一个三角眼上下打量着秦烈，嘴角撇得能挂油瓶。
“哪来的？懂不懂规矩？揽月楼诗会，也是你这等粗鄙之人能随便闯的？请柬呢？”
声音不小，立刻吸引了楼前几辆刚停下、正有贵人下车的目光。几道视线扫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和鄙夷。
秦烈神色平静，仿佛没看到那几道刺人的目光，也没听到那充满侮辱的质问。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烫金的请柬，边缘甚至被摩挲得有些毛糙。他递过去，动作不疾不徐。
“哟呵？”
三角眼门卫接过请柬，夸张地抖开，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斜着眼瞄了瞄落款，又像看猴戏似的上下扫视秦烈，“李公子请的？镇北王府……世子？”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嘲弄，“啧啧，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自称世子了？穿成这样，莫不是哪个旮旯里钻出来的骗子？”
另一个门卫也跟着嗤笑出声，抱着膀子，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
那些刚下车的公子小姐们，看着秦烈的眼神，如同看着什么稀奇的脏东西。
秦烈依旧沉默。身姿挺拔，目光越过两个聒噪的门卫，投向那灯火通明的揽月楼大门。那平静之下，是深潭般的冰寒。
“怎么回事？堵在门口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一个带着明显不悦的清朗声音从门内传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李慕白一身月白锦袍，头戴玉冠，手持一柄洒金折扇，施施然走了出来。
他身边簇拥着几个同样衣着华贵、神态倨傲的年轻公子哥儿，正是他的忠实跟班。
李慕白的目光先是掠过两个门卫，随即落在被拦在门外的秦烈身上。
当看清秦烈那身寒酸的旧袍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快意的光芒，随即化作浓浓的、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惊讶。
“哎呀呀！”
李慕白用折扇掩着嘴，故作姿态地惊呼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我当是谁让门卫如此为难，原来是秦世子大驾光临啊！”
他摇着扇子，踱步到秦烈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仿佛在欣赏一件极其拙劣的展品。那眼神，像在看一堆垃圾。
“啧啧啧，”
李慕白摇着头，脸上是夸张的惋惜和不可思议，“秦世子，不是小弟说你，今日揽月楼群贤毕至，乃是帝都风雅盛事。您……您就穿这身儿来了？”他用扇子虚点着秦烈的旧袍，仿佛那是什么不堪入目的秽物。
“知道的，说您是镇北王世子，不拘小节。”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恶毒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意的惊诧和鄙薄。
“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哪个穷乡僻壤逃荒来的难民，走错了地方呢！”
“哈哈哈！”他身边的几个跟班立刻爆发出哄堂大笑，极其刺耳。
“就是就是！李兄说得太对了！”
“一个武夫，懂什么风雅？怕不是连‘风雅’二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吧？”
“我看他连这揽月楼的门槛都该迈不进去，免得污了里面的地界儿！”
“哈哈哈，穿成这样来赴诗会，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怕不是来讨饭的吧？”
恶毒的嘲笑如同冰雹，密集地砸向门口孤身而立的秦烈。门卫也跟着谄媚地笑，三角眼更是得意洋洋地看着秦烈，仿佛立了大功。
揽月楼门前，一时间成了秦烈的批斗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鄙夷、嘲笑、好奇和一丝丝廉价的怜悯。那身旧袍，在此刻仿佛成了他洗刷不掉的耻辱烙印。
二楼雅座，临窗的位置。
苏清雪一身素雅的鹅黄宫装，衬得她肌肤胜雪，气质清冷如月宫仙子。她纤细的手指正捏着一只精致的白玉茶盏，目光淡淡地投向楼下那场闹剧的中心——那个被众人肆意嘲弄的身影。
她的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漠然的冰寒，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曾经属于她的未婚夫，此刻的狼狈与羞辱，在她眼中激不起半分涟漪，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厌烦他的不自量力，厌烦他出现在这里，破坏了她欣赏风雅的心情。
她樱唇微启，声音清冷，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疏离：
“跳梁小丑，自取其辱。”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入身旁侍立的心腹丫鬟耳中。丫鬟垂首，不敢应声。
而在苏清雪斜对面的另一个雅间窗畔。
楚凤翎一身剪裁利落的暗红色劲装，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纱披风，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英气的眉眼。她不像寻常闺秀般端坐，而是随意地倚着窗框，一手撑着下巴，目光同样落在楼下。
当看到秦烈穿着那身刺眼的旧袍出现时，她英挺的眉毛就微微蹙了起来。
看到门卫刁难，她眼神冷了几分。
看到李慕白带着跟班出场，当众羞辱秦烈是“武夫”、“不懂风雅”、“难民”，楚凤翎紧抿的唇角拉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她握着窗棂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
尤其是看到那群公子哥肆无忌惮地哄笑，而秦烈在风暴中心依旧沉默挺立时，楚凤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那里面没有苏清雪的漠然，而是混合着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以及……更深的好奇。
她认出了那身旧袍的样式，那是军中底层校尉常穿的制式便服，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穿在一个被所有人视为废物的世子身上，出现在这奢靡的风月场……
“这秦烈……”楚凤翎低声自语，英气的眸子里光芒闪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破罐破摔？还是……另有所图？
楼下的哄笑声浪稍稍平息，但嘲讽的目光依旧如同实质的针，刺在秦烈身上。
李慕白似乎觉得羞辱得还不够，他唰地一声合拢折扇，用扇骨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掌心，脸上挂着虚伪的“和善”笑容：
“秦世子，虽说您这身‘行头’实在……嗯，有辱斯文，不过呢，”他故意拖长了调子，享受着掌控全场的感觉，“小弟既然下了帖子，自然没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请柬是真的，那就请进吧。”
他侧开身，做了个极其敷衍的“请”的手势，眼神里的鄙夷和看好戏的意味却更浓了。
“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恶意的调侃，“待会儿诗会之上，若是有什么‘风雅’之事，世子您若是实在‘力有不逮’，可千万别勉强。安安静静坐着，喝杯茶，看看热闹，也算是不虚此行了。诸位说，是不是啊？”
“李兄高义！”
“李兄真是仁厚，换了我，早把这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轰出去了！”
“就是就是，秦世子，进去后找个角落蹲着，可别出来现眼了！”
跟班们再次起哄，又是一阵刺耳的哄笑。
秦烈自始至终，没有看李慕白一眼，也没有理会那些恶意的哄笑和指点。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两个依旧挡在面前、脸上带着谄媚和嘲弄的门卫。
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愤怒，没有羞恼，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寒。
两个门卫被他这目光一扫，脸上的笑容莫名地僵了一下，心头没来由地一跳，下意识地就想后退一步。
秦烈动了。
他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抬步，径直向前走去。
目标，正是那扇象征着身份与风雅、此刻却对他充满恶意的揽月楼大门。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沉稳。
两个门卫还挡在路中间，似乎想再拦一下，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当秦烈走近，那无形的、冰冷的气场仿佛凝成了实质。
两个门卫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扑面而来，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沉默的、即将爆发的万载寒冰，又像是一头收敛了所有爪牙、却更显危险的洪荒凶兽。
他们想好的刁难话语卡在喉咙里，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下意识地向两旁猛地退开一步，让出了通道。
动作之快，甚至带着一丝狼狈。
秦烈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仿佛他们只是两团碍事的空气。
他的身影，就在李慕白虚伪的笑容、跟班们尚未散尽的哄笑、以及周围无数道或鄙夷或惊奇的目光中，平静地、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从容，穿过了那扇流光溢彩的大门，融入了揽月楼内更加璀璨的灯火与人声之中。
留下门口一群表情各异的人。
李慕白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得有些阴沉。这废物，竟然无视了他！那两个门卫，更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感觉自己刚才的反应像个小丑。
楼上的苏清雪，看着秦烈消失在大门内的背影，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恢复漠然。
楚凤翎紧蹙的眉头却微微松开了一些，英气的眼眸中好奇之色更浓。她看着那消失在门内的、穿着旧袍却挺得笔直的背影，低声自语：
“有点意思。”
她端起手边的酒杯，浅浅抿了一口，目光却一直追随着楼下大厅入口的方向。
揽月楼内，暖香浮动，丝竹悦耳。
巨大的厅堂被布置得雅致而奢华。数十张紫檀木矮几呈扇形排列，上面摆放着精致的瓜果点心与美酒。衣着华贵的公子小姐们三五成群，或低声谈笑，或欣赏着中央舞池中曼妙的舞姿，空气中流淌着属于上流社会的矜持与风流。
秦烈的踏入，如同一滴冷水滴进了滚油。
瞬间，靠近门口区域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疑惑、鄙夷、毫不掩饰的嫌弃，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他那身洗得发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旧袍，瞬间成了全场最刺眼的焦点。
“这人谁啊？”
“哪家的下人走错地方了？”
“嘘…小声点，刚才门口好像吵吵来着，听说是…镇北王府那位？”
“镇北王世子？秦烈？他…他怎么穿成这样来了？”
“我的天，这也太…太寒碜了吧？这不是存心给李公子难堪吗？”
“难堪？我看是自取其辱！一个武夫，懂什么诗会？穿成这样，简直是丢尽了帝都勋贵的脸面！”
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音量不大，却充满了恶意和嘲讽。一道道目光如同探照灯，将秦烈牢牢钉在原地，承受着无声的凌迟。
没人上前招呼，没人指引座位。所有人都默契地将他视为空气，或者更糟，视为一个闯入高贵殿堂的污点，唯恐避之不及。
秦烈站在入口的光影交界处，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离在热闹之外。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那些迅速避开他视线的目光，那些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姿态，那些毫不掩饰的轻蔑笑容，尽收眼底。
这里没有善意，只有赤裸裸的排斥和等着看他笑话的恶意。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愤怒，也不窘迫，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与鄙夷都与他无关。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大厅最前方、视野最好的那张主宾席上。
李慕白已经在一群跟班的簇拥下，如同众星捧月般走了回来，施施然在主位坐下。
他脸上重新挂起了温文尔雅的笑容，正与旁边几位看起来颇有身份的公子小姐谈笑风生，仿佛门口那点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
只是他眼角的余光，偶尔会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扫向孤立在入口处的秦烈。
秦烈收回目光，没有试图融入任何圈子，也没有像李慕白“建议”的那样找个角落蹲着。
他迈开脚步，走向大厅侧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一张矮几，位置偏僻，光线稍暗，远离中央的喧嚣。
他走过去，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
动作自然，仿佛他本就该坐在那里。
侍立在不远处的侍女，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上前为他斟酒或送上果品。其他宾客的目光也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充满了看戏般的玩味。
他成了这繁华盛宴中，一个突兀而孤寂的存在。
秦烈坐下后，便微微垂下了眼睑，仿佛在闭目养神。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袖中那块贴身藏着的、冰冷坚硬的青铜古镜碎片。
一丝丝微不可察的冰凉气息，透过肌肤，悄然渗入体内，如同清冽的溪流，缓缓抚平着精神层面因这铺天盖地的恶意而可能泛起的丝毫涟漪。
他的心境，在古镜的安抚下，如同深潭古井，不起波澜。
周遭的喧嚣、鄙夷、嘲弄，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冰壁隔绝在外。
他在等待。
等待着那个即将到来的、名为“边塞”的题目。
等待着那个，将一切喧嚣与轻蔑彻底击碎的时刻。
角落里，旧袍的身影融入阴影，沉默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