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沉重的幕布，缓缓覆盖了这片伤痕累累的废墟。
临时搭建的棚屋里透出微弱的灯光，夹杂着伤兵们低低的呻吟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顾承欢躲在残墙后面，已经站了很久。
寒风吹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冻得他手脚冰凉，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冷。
他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锁在不远处那个棚屋门口，心里反复挣扎着，该如何上前，该如何开口。
他看到江逾朝从棚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把破旧的京胡。
月光洒在他低垂的脸上，能看到他眉宇间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
顾承欢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
他多想冲上去，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他披上，多想接过他手里的琴，告诉他自己来擦，多想问问他这些日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可他不敢。
他怕看到江逾朝冷漠的眼神，怕听到他疏离的话语，更怕他直接转身离开，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自己。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几个伤兵低低的谈话声。
“要是能听段戏就好了，好久没听过正经的戏了……”
“是啊，听段戏，心里也能舒坦点……”
“听说以前北平有个顾大先生，唱《牡丹亭》那叫一个绝，可惜现在……”
听到“顾大先生”和“《牡丹亭》”这两个词，顾承欢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背上的包袱，里面是他一直珍藏的那套《牡丹亭》的戏服。
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里冒了出来。
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用他最擅长的方式，用他们之间最熟悉的方式，来表达他的悔恨和思念。
顾承欢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找到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袱，开始换上那套戏服。
戏服的料子依旧柔软顺滑，上面绣的花纹也依旧精美，只是在逃亡的过程中沾了些尘土。
他动作生疏地系好腰带，整理好水袖，当最后戴上那支精致的头面时，他仿佛又回到了曾经那个光芒万丈的戏台。
可周围的断壁残垣，远处的枪炮声，还有身上那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愧疚，都在提醒他，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走到一片相对空旷的场地中央，那里正好能让江逾朝看到。
他深吸一口气，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没有琴师，没有伴奏，他就这样清唱起来，唱的正是《牡丹亭》里的《寻梦》选段。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他的声音一开始还有些生涩，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内心的紧张，但唱着唱着，就渐渐找到了感觉。
他的身段，他的眼神，他的水袖功夫，都还是那么娴熟，那么有韵味。
他完全沉浸在了戏里，也沉浸在了自己的情感里。
他唱的是杜丽娘对梦的追寻，可他心里想的，全是对江逾朝的悔恨和思念。
他追寻的，何尝不是那段被他亲手毁掉的时光，那个被他伤透了心的人。
江逾朝正坐在棚屋门口擦琴，忽然听到了那熟悉的唱腔。
他的动作猛地一顿，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当看到那个穿着戏服，在月光下清唱的身影时，江逾朝的呼吸都屏住了。
是顾承欢。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穿着戏服在这里唱戏？
江逾朝的心里翻江倒海，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触动。
他放下手里的琴和布条，静静地看着那个在废墟中演唱的身影。
顾承欢的水袖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每一个转身，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情感。
可这片废墟毕竟不是平整的戏台，他后退时没注意到脚下的一块碎木，踉跄了一下，水袖不小心扫过一堆尖锐的瓦砾。
“嘶——”
顾承欢闷哼了一声，左手的水袖瞬间被染红了一片。
显然是被瓦砾划破了手心，但他没有停下，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眼神更加炽热，更加投入地继续演唱。
“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栏犹带月痕鲜，叠翠斑似映朝霞现。是这答儿压黄金钏扁……”
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染红了洁白的水袖，也染红了他身前的地面。
可他像是毫无察觉，依旧专注地唱着，眼神越过重重障碍，直直地望向江逾朝的方向。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当唱到这句时，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怅惘和悔恨，还有一丝深切的期盼。
江逾朝的琴弓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看着顾承欢染血的水袖，看着他眼底的血丝，看着他明明受了伤却依旧不肯停下的倔强身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顾承欢第一次在戏台上唱这出《寻梦》的样子。
那时的顾承欢还很年轻，眼神清澈，充满了对戏曲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他的眼里有星光，亮得惊人。
而现在，眼前的顾承欢，眼角有了细纹，眼神里充满了沧桑和痛苦，可当他唱戏时，那份专注和投入，却和当年一模一样。
江逾朝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抽痛起来。
他别过脸，不想再看，可那熟悉的唱腔，那染血的水袖，还有顾承欢那炽热的眼神，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顾承欢还在继续唱着，鲜血染红的水袖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也格外悲壮。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废墟中回荡，带着无尽的悔恨和思念，飘向江逾朝的方向，也飘向那未知的远方。
夜色更浓了，远处的枪炮声似乎也停歇了一些。
只有那悲伤而执着的唱腔，还在废墟之上久久回荡，诉说着一个迟来的忏悔，一个绝望的追寻。
江逾朝低着头，没人能看到他眼底复杂的情绪，只有紧握的琴弓，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