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人偶再无任何异状后，秦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连上了网络。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滑动，调阅出所有关于“人偶启灵”的权威文献与历史记录。
他输入关键词：“即时启灵”、“完成瞬间”、“灵智初生”……光屏上流淌着密密麻麻的数据与案例研究。
结果无一例外。
所有的资料、所有的理论都明确指向同一个结论：不可能。
即便是历史上那些最终诞生了传奇人偶的大师，其作品也是在完成后，
经由主人或制作者经年累月的精神力滋养与情感共鸣，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如同奇迹般悄然苏醒。
从未有过一完成便直接产生灵智的先例。
最快的记录，也是在完成后六年又四个月。
“果然……是错觉吗？”
秦晔喃喃自语，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首先席卷了他。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没有灵智，意味着他之前的失态只是他过度投入产生的幻觉，并未真正亵渎神明。
他的信仰依旧是“安全”的，他的世界秩序依然建立在理性的基石之上。
但这轻松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随即，一股更深沉、更隐秘的失望，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悄然漫上心头。
如果……如果那一刻的“波动”，那数十对练习品眼睛的同步闪烁，那清晰传递到脑海中的“疑惑”……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该多好？
那意味着，他的追寻有了回响，他的创造触碰到了奇迹。
他与他所着迷的存在，真正建立了联系。
理性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
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却在为这个“不可能”的结果，感到一阵空落落的怅惘。
夜晚，他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将那双至关重要的墨玉眼睛仔细地清洗、擦拭，然后放在了床头柜上。
它们在不甚明亮的夜灯下，泛着幽深的光泽，仿佛两只真实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卧室的一切。
疲惫最终将他拖入睡眠。
他又做了一个梦。
这一次，没有古老的废墟，也没有临水的自照。
他梦见自己行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迷雾之中，四周是无数双悬浮的、树化玉材质的“眼睛”。
它们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蕴含着某种未尽的言语。
他在迷雾中跋涉，不知前路，只是本能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终于，迷雾渐渐稀薄。
前方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背对着他。
那身影是如此熟悉，正是他耗尽心血雕刻出的神只。
秦晔心中一阵激动，加快脚步想要靠近，想要看清对方的容颜，想要问出心中的疑惑。
然而，无论他如何奔跑，那个身影始终与他保持着不变的距离，遥不可及。
就在他感到绝望之时，那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仿佛即将转身……
梦，在此刻戛然而止。
秦晔在黑暗中睁开眼，心脏狂跳，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床头柜。
那双墨玉眼睛，在黎明前的微光里，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
它们朝向自己的角度，似乎与他入睡前摆放时，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不同。
秦晔草草咽下几口面包，算是应付了早餐，脚步却不听使唤地，又一次将他带回了工作室门口。
他几乎是怀着一种近乡情怯的忐忑，推开了那扇门。
那尊等身的树化玉人偶静静矗立，通体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完美得如同神迹。
秦晔的视线却首先落在了那空无一物的眼眶上。
没有眼珠的玉雕人偶，带着一种未完成的、非人的诡异感，像一具精致却空洞的躯壳。
可一旦他想象着将那对墨玉眼睛镶嵌回去……
只需一念，那冰冷的玉石仿佛瞬间就会被注入灵魂，变成一个会呼吸、会思考、会凝视他的独立存在。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就像“画龙点睛”的古老传说，笔落之下，龙便破壁飞去。
点了睛，祂就“活”了。
活了，就不再是独属于他的“作品”，不再能被他这样肆无忌惮地、日日夜夜地凝视、触摸、乃至……私藏。
一种深刻的矛盾感撕扯着他的内心。
他耗尽心血，不就是为了“复活”他心中的神只吗？
他渴望祂存在，渴望得到回应，那是他所有信仰与痴迷的终极指向。
可另一方面，一个清醒的、拥有自我意志的“越”，意味着距离，意味着神与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将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沉浸在完全掌控、创造的幻觉里，不能再将这完美的造物，视为自己最隐秘的私有物。
他是如此希望祂存在，又害怕祂真正地“活”过来。
先前，全身心投入雕刻的过程像一道奔流的河，掩盖了所有暗涌。
如今工程戛然而止，河流干涸，露出了底下茫然无措的河床。
他站在完成的雕像前，忽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巨大的成就感过后，是更深邃的空虚与迷失。
他的视线，开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雕像的细节。
目光掠过那修长有力、关节分明的手臂线条，
滑过胸膛与腹部那紧实而流畅的肌肉轮廓，徘徊在喉结那优雅而微妙的弧度，
最后，悄悄落在背部那优美的凹陷，脊柱沟一路向下，隐入那引发无限遐思的区域……
这些由他亲手创造、熟悉到闭眼都能浮现的线条，
此刻在寂静的晨光中，却仿佛被赋予了某种陌生的、活色生香的吸引力。
想着想着，一股热意毫无预兆地窜上耳根，脸颊也微微发烫起来。
他猛地别开视线，心跳有些失序，
为自己刚才那些混乱的、几乎带着亵渎意味的“欣赏”感到一阵羞耻。
可那尊无眼的雕像依旧沉默地立在那里，以其绝对的、无知无觉的完美，映照着他内心所有不可告人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