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把酒坊裹得发潮时,周丫看见竹筐在柜台边晃。不是风动,是筐底的“安”字木片松了,红漆在雾里晕成淡淡的粉,像朵没开的菊。
“李叔的手艺咋也松了?”她伸手去扶,指尖触到筐底的干菊——是张大爷放的那几颗,不知何时掉了出来,被雾浸得软塌塌的,香却更浓了。
狗蛋背着竹篓从后门钻进来,篓里是刚采的野菊,沾着露水。“周姐快看!”他把野菊往竹筐里塞,“新菊换旧菊,香得能醉倒蟋蟀!”
竹筐晃得更厉害,铜扣上的红线缠在野菊枝上,像系了串小灯笼。周丫解开线时,发现筐底的“安”字刻痕里卡着点东西——是片干枯的花瓣,黄得发脆,和太奶奶绣绷上的菊瓣一个样。
“是从绣绷上掉的。”她捏着花瓣往绣绷上对,果然在半朵菊的边缘找到个缺口,“巧了,正好补上。”
赵铁柱扛着酒坛进来,坛口的红布沾着雾水。“新筐咋不稳?”他把坛放在地上,“我看看。”他掀起筐底,发现支撑的竹条断了根,断口齐整,像被虫蛀过。
“虫又来捣乱了?”狗蛋凑过去看,断口处有细密的齿痕,“跟咬酒票的虫一个样!”
李木匠抱着修筐的工具进来,闻言笑了:“不是虫,是竹条老了。”他指着断口的纹路,“这竹条是去年的,天潮就脆,得换根新的。”
李木匠换竹条时,在断竹的空心处掏出团东西——是卷成细条的麻纸,上面用炭写着字,墨迹被潮气洇得模糊,只能认出“菊”“窖”“三”几个字。
“是太爷爷的字!”周丫眼睛亮了,“他总用炭在竹器里记东西!”她翻出账册,在丙戌年那页找到行小字:“菊花开,启窖三坛”,和麻纸上的字能对上。
张大爷拄着拐杖来看,用指甲刮掉纸上的霉斑:“当年你太爷爷怕忘事,就把开窖的日子藏在竹器里,说‘竹有节,记不缺’。”他指着“三”字,“这是说要开三坛酒,给祠堂、灶王爷和……过路的。”
“过路的?”狗蛋挠头,“给陌生人喝?”
“是给寻亲的人。”赵铁柱往筐里铺了层新棉布,“太爷爷说过,乱世里总有流离的人,给碗酒暖暖身子,也算积德。”
巧儿抱着竹筐玩,忽然指着筐底的“安”字叫:“字在动!”众人低头看,是雾水在字上漫开,红漆晕成片,像朵正在开的花。
陈家媳妇送来刚烙的饼,用红线串着挂在筐柄上。“给过路的人备着,”她说,“酒配饼,暖到心。”饼香混着菊香,竹筐里顿时热闹起来。
李木匠把新竹条嵌进筐底,竹条是今早刚砍的,带着露水的清。他在竹条上刻了个“今”字,和原来的“安”字并排,“古今对得上,日子才踏实。”
周丫把麻纸卷回新竹条的空心处,又塞了片新采的野菊:“让新菊陪着旧字,也算认个亲。”
午后雾散,日头暖洋洋的。周丫把竹筐放在酒坊门口,筐里摆着酒碗、饼、还有那半朵菊的绣绷,像在等什么人。
“真会有人来?”狗蛋蹲在旁边,手里攥着竹哨,“我吹哨子招他们来?”
“不用招,”张大爷慢悠悠地说,“该来的自会来。”他刚说完,就见远处的土路上走来个身影,背着个大包袱,脚步踉跄。
来人是个老汉,衣衫破旧,脸上刻满风霜。他走到酒坊门口,看见竹筐里的酒碗,喉结动了动,却没敢进来。
“进来歇歇脚。”赵铁柱招呼他,往碗里倒了酒,“喝口暖暖。”
老汉接过碗,手直抖,酒洒了大半。“俺从南边来,”他哽咽着说,“寻俺爹,他说年轻时在这酒坊做过活……”
周丫心里一动,指着筐里的绣绷:“您看这菊,认得吗?”
老汉盯着绣绷看了半天,忽然哭了:“认得!俺娘绣过!说这是酒坊的记号!”他从包袱里掏出个东西——是块褪色的帕子,上面绣着半朵菊,和太奶奶的绣绷正好凑成一朵,“俺爹说,拿着这帕子来,就有人认……”
张大爷接过帕子,帕角有个酒渍印,和太奶奶帕子上的一模一样。“你爹是……”
“俺爹叫刘满仓!”老汉抹着泪,“他说当年被抓去当差,没来得及回……”
“满仓!”张大爷猛地站起来,拐杖都掉了,“是你太爷爷的徒弟!”他指着筐里的麻纸,“你看这字,是你爷爷记的开窖日子!”
老汉捧着麻纸,手抚过竹条上的“今”字,忽然笑了:“爹,俺找着了……”
傍晚,老汉在酒坊住下。周丫启了三坛酒,一坛敬祠堂,一坛供灶王爷,一坛给老汉和众人分着喝。
李木匠把竹筐修得更结实,筐底垫了层厚棉布,说是“让远客的脚也能沾沾暖”。他还在筐沿加了圈竹条,刻满了菊花,像给筐子戴了串项链。
狗蛋给老汉吹竹哨,老汉跟着哼起段老调子,和张大爷哼的一模一样。“是俺爹教的,”他说,“说这是酒坊的调子,记着就不会迷路。”
周丫把老汉的帕子和太奶奶的绣绷拼在一起,用红线缝好,放进竹筐。“算团圆了。”她说,红线在菊瓣上绕了三圈,像在打结。
赵铁柱往筐里添了坛新酿的“归菊酿”,坛口系着老汉带来的帕子一角。“带回去,”他说,“给没来得及来的人,也尝尝家的味。”
老汉抱着酒坛,眼泪又下来了:“俺爹总说,酒坊的筐子能装下整个人生……今儿信了。”
夜色漫上来,竹筐放在老汉的床头,筐里的饼还剩半块,酒碗底留着点残酒,菊香在屋里飘。周丫看着筐上的铜扣,红线在月光下闪,像太奶奶和老汉的娘,在轻轻牵着手。
李木匠往筐底又刻了个字——“圆”,和“安”“今”并排。三个篆字凑在一起,像朵饱满的菊。
张大爷说:“竹筐啊,看着空,其实啥都能装下——旧时光,新日子,还有那些没说出口的盼。”
周丫往账册上写:“竹筐接远客,认亲归,菊团圆”。笔尖划过纸页,带着淡淡的菊香,像在说:来了,都来了,日子总往圆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