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闻言顿了顿,思忖片刻,还是决定不拿家里的烦心事去麻烦沈予欢,便含糊道:
“没事,能有啥事?可能她就是复习压力太大了,眼看快报考了,孩子心里没底,压力大也正常。”
沈予欢心里并不完全相信,如果只是压力大,昨晚陈丫妮不至于那样失态。
但她也没戳破,顺着村长的话说:“那确实,高考是人生大事,压力大点是正常的。”
“唉,是啊,”村长叹了口气,忽然想起沈予欢见多识广,眼睛一亮,虚心请教道:“予欢,你见识广,你觉得我们家丫妮和三柱,学啥专业好啊?”
“啊?”沈予欢没想到村长会问这个,想了一下说:“其实眼下只要能考上大学,无论学什么专业,前景都不会差的。”
如今正值改开初期,各行各业都急需人才,大部分大学毕业生国家都包分配工作,不管学什么,基本都不会差的。
村长一听,心里像吃了一颗定心丸,眉头彻底展开了,喜笑颜开:“对对对!大学生就是个金疙瘩,学什么没那么重要,最要紧的是先考上大学!”
“是这么个理儿!”沈予欢被村长那憨直喜悦的语气逗笑了,肯定道:“专业主要还是看他们自己的兴趣,哦对了村长,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
村长:“啥事?你说!”
“你知道我现在从事中医工作吧?我这边正好参与管理一个中医传承与发展的基金,宗旨之一就是资助那些想学中医、品学兼优但家庭困难的学生,只要能申请成功,学费和生活费基本都能覆盖,不用家里再掏钱,”沈予欢说:“你看看三柱和丫妮有没有需要?”
她设立的基金章程里,确实有资助贫困优秀学生的条款。
前些天她去中医药大学开会,也有跟校方提过这事,招生办那边说会写到新的招生简章里。
村长听完,整个人都激动起来,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啊:“真的?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真的,京市中医药大学的简介里应该有些,没写的话那就是旧版的,但你可以相信我,”沈予欢笃定地说。
要是说她在此之前还不确定陈丫妮遇到了什么难处,但现在听着村长的话跟语气,她已经有九成把握陈丫妮多半是在为学费发愁了。
想想也是,村里还有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呢,供养两个大学生,对村长家来说,担子确实太重了。
“不过这个项目目前刚刚启动,只能覆盖到京市中医药大学这一所学校,”沈予欢补充道,“所以如果丫妮跟三柱想要得到资助的话,得考上这个学校才行!”
中医药大学的录取分数不低,虽然村长说过丫妮和三柱学习成绩都好,但具体什么水平,她也不清楚……
“没事!”村长一点不失望,能有这样的消息,他已经万分感激了:“那我等拿了报考资料,就赶紧告诉他们去!要是他们有兴趣,就让他们报这个!至于考不考得上,就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
“好!”沈予欢笑了,听他这么说,她也表态:“就算他们对中医不感兴趣,或者不想考中医药大学也没关系,要是家里实在困难,我这边也可以支援一下,村长你尽管开口!”
村长闻言整个人愣住了,慌忙摆手,忘了对方看不见了:“那不用,那哪能行?哎呀,供两个孩子读大学,我们咬咬牙也能供,不能再麻烦你了……”
“你可别咬牙硬撑了,”沈予欢一听这话,更确定他们经济拮据了:“供两个大学生可不是容易事,您跟婶子要是把身体累垮了,那才不值当。我这边也不是白给,要是需要,就当是我先借给他们的,等他们大学毕业工作了再还我就行。”
心事被说中,村长脸上有些尴尬:“但我们这……”
“你真的不用推辞,村长,你对我们家的好,我们都记在心里呢,你们要有需要,我们能帮上忙,我们也很高兴的,”沈予欢打断他。
隔着电话线,她看不到此时拿着话筒的村长,那双有些昏花的眼睛已经泛起了泪光:“好……好,那就谢谢你了,予欢。”
“这么客气干什么?”沈予欢好笑地说,随即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对了,我二叔二婶他们在家里怎么样啊?……每次打电话回去他们都说好,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报喜不报忧,只能从村长你这里偷偷打听一下了,你别见怪……”
沈予欢打听了一些村长关于她二叔二婶的情况,又聊了几句家常,这才挂了电话。
村长连日来压在心头的大石头,仿佛被撬开了一条缝,让他身上的担子瞬间卸下来了不少,他放下发烫的电话听筒,锁上大队部的门,高兴地朝家走去。
刚走到家门口,就看见陈母打着手电筒正要出门。
“你这大晚上的,要去哪儿?”
“我还能去哪儿?去找你啊!”陈母没好气地说,语气里带着担忧:“你这么晚还不回来,我不得去看看?顺便给你送点饭!”
说着,她举了举手里拎着的铝制饭盒。
“别去了,我回来了!”村长摆摆手,顺手接过饭盒。
陈母把饭盒递给他,借着月光端详着他的脸,不由得纳闷道:“咋了这是?瞅着你这一脸开心的,有啥喜事?”
昨天闹分家后,村长表面上看着强硬,说分就要分家。
可都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心里哪能真像表面上那么轻松?
再加上要独自供养两个大学生……这担子想想就让人喘不过气。
他今天一整天都愁眉不展,陈母还以为他是在盘算去哪里挣钱,怎么这会儿看着这么开心?
村长刚想把自己开心的原因告诉媳妇,结果一抬头,就看到大儿媳妇正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地往他们这边瞧。
村长立刻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低声说:“走,回屋说。”
陈母也看到了在屋门口鬼鬼祟祟的大儿媳,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跟着村长回屋了。
“咋回事?”一回到屋里,陈母就迫不及待地问,“发生啥喜事了,看你乐成这样?”
“我刚刚不是在大队部等予欢电话吗?”
“对啊!不是说她给丫妮和三柱寄了报考资料吗?这是好事,你是为这事高兴啊?”陈母疑惑。
“不是,我今天高兴不是因为这事儿!”
“那是因为啥?你赶紧说,别磨磨唧唧的!”
“我跟予欢通电话,她告诉我,京市有个中医药大学办了什么基金,可以给贫困的学生提供学费跟生活费!”
“啥叫基金啊?”陈母一头雾水,觉得不靠谱:“这什么基金为什么要给贫困的学生提供学费跟生活费啊?是免费提供的吗?还是需要给他们什么东西啊?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村长被问懵了:“我也不太晓得……我当时只顾着开心了,不过予欢说这个基金好像跟她有什么关系来着……哎呀,不管怎么不说,予欢肯定不会害我们的!”
后面那句话,他说的是无比的信任。
“那倒是……”陈母闻言也肯定地说道。
对于沈予欢,她也是非常信任的!
虽然因为沈父沈母的关系,村里有不少人说她是白眼狼,但怎么可能?
他们家以前对予欢也就多关照了一些,现在她每次打电话回来都会问候村长,回来了也会叫他们去家里吃饭,有时候寄回来给她二叔二婶的东西,都没忘了让她二叔二婶拿点过来。
更别说沈予欢对沈予明林珍珍他们了……这样的孩子要是白眼狼,那世上估计没有会感恩的人了!
“这事过两天我就去告诉孩子们,至于他们要不要报,就看他们自己的意愿,”村长说道。
“他们想去就能去吗?”陈母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那可不一定,听予欢那语气,这好像是所挺好的大学,不一定能考得上。”
陈母闻言有些失望了。
这要是考不上,那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你别叹气,予欢能告诉咱们这个消息,已经是大好事了,”村长一眼就看出了老伴的心思,宽慰道,“实在不行,咱们再想办法供他们俩读书就是了。”
“是,你说得对,”陈母认同地点头,语气坚定起来,“他们俩要是真考上了,我就豁出这张老脸,回娘家找亲戚朋友借去!必须把他们送去读书!”
听到借钱,村长倒是顿了一下:“今天予欢倒是也跟我说了,她可以借钱给我们。”
陈母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主动找她借啊?你咋不跟我商量?”
“我没主动找,是她自己要借的,”村长说道。
陈母一脸难以置信:“她主动说要借给我们?”
“骗你干嘛?”村长一听就不乐意了,“予欢这孩子咱们也算了解,她平时对咱们怎么样你也是知道的,这次还主动寄报考资料回来,知道我们困难,想借钱让丫妮跟三柱去读大学,这不很正常吗?”
陈母被说服了,心里又是感动又是过意不去,喃喃道:“这孩子……”她对他们也太好了!
……
资料到达火车站的第二天一大早,村长就立刻出发赶去了县城火车站。
拿到那叠沉甸甸的报考资料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县城高中。
登记后走进校园,他凭着记忆一路走去陈丫妮陈三柱所在的班级。
此时,陈丫妮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望着窗外,她已经看到了父亲的身影,脸色却有些恍惚。
她的同桌正在悠悠的刷着题,注意到陈丫妮迟迟没动笔,便顺着她的目光朝窗外看去,见到村长后诧异地说:“那不是你爸吗?”
“是我爸,”陈丫妮低声应道。
“你爸怎么来了?”那同桌闻言却紧张起来,“他不会知道你要去羊城打工的事了吧……”
“嘘!”陈丫妮顿时慌了,连忙捂住同桌的嘴,紧张地看向另一边——她的双胞胎弟弟陈三柱那边。
好在陈三柱此时正埋头做题,神色专注,根本没注意她们这边的动静。
她这才松开手,埋怨道:“你别说那么大声,要是我弟知道了,我就去不成了。”
“好,我小声点,”同桌连忙压低声音,看着陈丫妮又转过头去,目光再次投向校园外父亲那略显佝偻的身影,
她迟疑地说:“不过丫妮,你成绩这么好,年级第一呢,比你弟成绩还强,老师都说你很有希望考上大学的,你真不考大学,要跟我一起去羊城打工吗?”
陈丫妮望着窗外那个瘦弱的身影,明明才五十岁的年纪,远远看去却苍老得像是七十岁的人……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呀?”同桌忍不住追问。
她去羊城打工,是因为她成绩差,肯定考不上大学,不如早点出去挣钱。
羊城是改开的前沿阵地,这两年好多年轻人都跑去那边打工,她的一些堂哥堂姐和朋友也在那边,所以她也想去。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很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同桌,竟然问她能不能一起去。
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是为什么,这丫头是不是疯了?
大学啊,只要能考上,前途一片光明,毕业还包分配工作,何必跟她一起去工厂?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读了,”陈丫妮有些烦躁地说。
同桌挠挠头,以为陈丫妮嫌她问得太多,便摆摆手说:“行吧,既然你决定了要去,那就一起去。不过我得等高考完才走,嘿嘿,虽然考不上,但我怎么也得去体验一下高考!你说你不参加高考,要在高考前一天去,那你就自己先买票过去,我到时候打电话跟我姐他们说,让他们去火车站接你。”
陈丫妮:“好。”
说完,她立刻拿起一本书,抽出笔,埋头非常认真地刷起题来。
她同桌看得又是一脸莫名其妙,张口就想问她‘反正都不打算参加高考了,现在又干嘛刷题?’话还没出口,就听见靠近门口的同学朝她们这边叫唤,陈丫妮她爸来了。
同桌顿时了然,原来这是要做给她爸看的!
陈丫妮站了起来,跟陈三柱一块出去。
“没打扰你们看书吧?”村长看着眼前这一双儿女,满眼骄傲。
他刚才都看见了,两个孩子都在埋头认真复习,备战高考,他心里特别欣慰。
“没有,爸,你是不是拿到予欢姐寄回来的资料了?”陈丫妮一扫刚才在同桌面前的沉闷,显得很高兴,眼神期待地看着那份资料,完全看不出异样。
“对,寄回来了,”村长笑呵呵地说着,把手里沉甸甸的一大沓资料分成两份,一份递给陈丫妮,另一份递给陈三柱,叮嘱道:
“你们予欢姐一共寄了两份回来,你们姐弟俩留一份,剩下的那份交给老师,让老师和同学们一起看看,这么珍贵的资料,大家一块儿分享。”
“知道了,我们待会儿就给老师送去,”陈三柱拿到资料,激动得不行。
“爸,那我们就赶紧回去研究一下能报考哪些学校了,”陈丫妮抱着那沉甸甸的资料,体贴地说,“您回去别太辛苦,多注意身体,别那么拼命……”
说完,她抱着资料就要回教室。
村长一看他们要走,赶紧叫住:“丫妮,三柱,你们先别急,我还有件事要跟你们说。”
“啥事啊?”陈丫妮和陈三柱同时停下脚步,看向父亲。
村长还故意卖了个关子:“是件大喜事!”
“啥喜事?”陈三柱连忙追问。
“就是你们予欢姐那天打电话跟我说,京市的中医药大学对考上他们学校的贫困生,有政策可以免费资助学费和生活费,你们看看要不要考虑报这个学校,听说是个挺不错的大学,”村长笑道。
话音刚落,陈三柱和陈丫妮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
陈三柱更是兴奋:“真的吗?爸,真的是全免吗?”
“你予欢姐说的话还能有假?”村长没好气地笑道。
“那必须没假的啊!予欢姐的话我必须信!”陈三柱立刻拍着胸脯说。
村长笑着作势要给他一拳头:“臭小子。”
下一秒,一个又尖又细的惊喜声音突然响起——“真的吗?”
这声音不仅吓了村长和陈三柱一跳,连班里正在埋头复习的同学也纷纷看了过来。
村长心有余悸地看着女儿,见她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彩,虽然知道这是好事,但不明白她为啥激动成这样:“真的啊,是你予欢姐亲口说的!”
他还以为女儿是不相信,从兜里掏出两块钱:“要不然你去老师那儿打个电话给你予欢姐,还记得她号码不?”
“记得!但我信爸你,”陈丫妮激动得像在沙漠里跋涉的人终于找到了水源。
她顾及着周围的同学,强忍着没跳起来,但脸上的喜悦怎么都藏不住。
村长不傻,对自己女儿也了解,她这异常的反应让他不由得多想了几分。
脸色不由得变得凝重起来,强调道:“丫妮,你不用操心学费和生活费的事,只管专心考大学,就算考不上那个中医药大学,爸去借钱也供你!哦对,你予欢姐也说了,咱家要是有困难可以找她,她可以先借给咱们,等你和三柱大学毕业工作了再还给她就行。”
“什么???”没等陈丫妮开口,陈三柱又蹦了起来。
不仅是他姐注意到了家里的难处,他同样明白家里供两个大学生有多吃力。
现在听说能借到钱,还不急着还,能等到他们大学毕业再还……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借我借!要是我能考上,我就去找予欢姐借,等我毕业工作了再还她!”陈三柱激动地说。
“不,我去借!”陈丫妮也抢着说。
“哎呀姐,我去!我成绩没你好,让家里供你,我借钱就行,以后我自己还给予欢姐!”
“那怎么行!我来借,我成绩比你好,毕业以后肯定比你挣得多,我来还!”
……姐弟俩就这么在教室门口争了起来。
“好了好了好了!”村长赶紧叫停他们,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我不管你们谁借,但现在大学还没考上,别想那么远,赶紧回去复习是正经!”
“对对对,还没考上呢!”两人一听,连忙抱着资料就要回教室。
陈丫妮往里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转回头喊:“爸,你先回去吧,记住啊,一定要注意身体,别太拼命了!”
“好,我知道了,小小年纪操心那么多,真是的!赶紧回去复习吧!”村长慈祥地笑着应道,
然后他又对着班里被他们动静打扰到的同学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转身下楼回家去了。
陈三柱要把资料分给老师和同学,抱着他那份跑去了老师办公室。
陈丫妮则抱着自己的那份资料回到座位,脸上带着雀跃的笑容,看得她同桌十分稀奇:“你爸刚才跟你和你弟说啥了?把你高兴成这样。”
陈丫妮转过头,一双笑眼亮晶晶的,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我要考大学,不去打工了。”
同桌:“啊???”
“为什么?”她急急忙忙地问,怎么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没为什么,就是我改变主意了,”陈丫妮笑眯眯地说,将资料整整齐齐地放在桌面上,又推心置腹地劝道:
“不光我自己要高考,我希望你也能好好考。你们家又不缺学费,只要你想读,家里肯定供你。你不要轻易放弃这个机会,考个大专也好啊!”
“……”同桌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头雾水,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