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北那片水网密布的地方,有个古镇,名叫青瓦镇。镇子不大,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油光水滑,两旁的木房子黑瓦白墙,一到下雨天,屋檐上挂下来的水线连成一片,跟水帘洞似的。镇子最里头,靠近码头的拐角上,有家茶馆,招牌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忘忧茶馆”。
茶馆的掌柜是个姓陈的老头儿,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从哪儿来,只知道他在这儿开了半辈子茶馆了。陈掌柜总是笑眯眯的,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他不怎么爱说话,但手艺极好,尤其是他泡的一种茶,叫“落叶茶”。
这茶,不是什么名贵的龙井、普洱,就是用秋天里最常见的各种落叶——枫叶、梧桐叶、银杏叶,混在一起,经过他秘而不宣的手法炮制而成。茶汤色泽金黄,喝起来有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但功效却神奇得很。
镇上的人都知道,忘忧茶馆有个规矩:只有那些心里头憋着事、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失意人,才能喝到这杯“落叶茶”。喝了之后,脑子里那片乱麻似的烦恼,会暂时被清空,整个人变得轻松自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陈掌柜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喝了茶,必须在三天之内,做一件实实在在的善事来回报。要是没做到,三天之后,烦恼的记忆会原封不动地回来,而且比之前翻上一倍,让你愁得更厉害。
这规矩,就像一把双刃剑,救了不少人,也坑过不少人。
那年秋天,镇上的年轻人阿旺就撞上了这把剑的刃口。阿旺是个船夫,靠着一条小木船在镇外的河上摆渡,送人运货,挣点辛苦钱。他辛辛苦苦攒了三年的钱,全交了定金,跟人订了一批上好的瓷器,准备运到下游的大城市去卖,赚一笔钱好娶隔壁村的翠花为妻。
可天有不测风云。船行到半路,遇上了暴风雨,一个浪头打过来,船翻了,一船的瓷器碎了个精光,连船都撞出了个大窟窿。阿旺抱着块船板在河里漂了半宿才捡回条命。三年的积蓄打了水漂,还欠了一屁股债,娶媳妇的事更是成了泡影。
阿旺整个人都垮了,像被抽了筋的泥鳅,瘫在床上,不吃不喝,两眼发直。他爹娘急得团团转,最后,邻居张大妈出了个主意:“去忘忧茶馆找陈掌柜吧,喝杯落叶茶,也许能挺过去。”
阿旺被半拖半拽地弄到了茶馆。陈掌柜看了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什么也没问,只是转身进了后厨,不一会儿,端出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那茶水是金黄色的,几片干枯的叶子在杯子里沉沉浮浮。
“喝了吧,”陈掌柜把茶推到他面前,“喝了,就当睡了一觉,什么都别想。三天,就三天。”
阿旺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说也奇怪,那茶没什么味道,可咽下去之后,一股暖流从胃里散开,直冲头顶。他脑子里那些“完了”、“全完了”、“没脸见人了”的念头,就像被一阵风吹散的乌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觉得浑身一轻,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那场翻船的事,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站起身,对着陈掌柜拱了拱手,精神抖擞地回家了。他爹娘看他好了,喜出望外,可阿旺自己却纳闷,他们干嘛哭哭啼啼的?自己不是好好的吗?他忘了那场灾难,也忘了陈掌柜“三日之内做件善事”的叮嘱。
接下来的两天,阿旺过得无比快活。他每天在镇上闲逛,跟人下棋,听书,逗弄街上的小狗,心里没有一丝愁云。他甚至还想,该去找点活干,挣点钱,好娶个媳妇。
第三天傍晚,阿旺正蹲在码头看别人打鱼,忽然看到一个老奶奶挑着一担柴,颤巍巍地从桥上走过来。那老奶奶头发花白,背都驼了,走几步就得歇一歇。阿旺心里一动,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跑过去说:“老婆婆,我帮你挑吧。”
老奶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把担子交给了他。那担子看着不重,挑在肩上却死沉死沉的。阿旺咬着牙,把柴火一直挑到老奶奶家。那是个破旧的院子,屋里光线很暗。放下担子,阿旺擦了把汗,转身就要走。
“小伙子,等等。”老奶奶叫住他,从屋里端出一碗水,“喝口水吧,谢谢你啦。”
阿旺接过碗,一抬头,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张画像。画上是个清秀的姑娘,眉眼间笑意盈盈,正是他心心念念的翠花。他心里“咯噔”一下,一股陌生的熟悉感涌了上来。
“这是……”他指着画像,声音有些发抖。
“是我孙女,”老奶奶叹了口气,“叫翠花。前阵子,她本来要嫁给镇上的一个船夫,叫阿旺。可那阿旺运气不好,船翻了,货也没了,婚事也就黄了。我孙女哭了好几天,前几天,她爹把她许给城里的一个富户当妾了……”
“轰”的一声,阿旺的脑子炸开了。所有的记忆,翻船的恐惧,碎瓷片的惨白,三年的血汗钱,欠下的债,还有翠花嫁作他人妇的绝望,像决堤的洪水一样,瞬间将他淹没。他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那场噩梦是真的!他痛苦地抱住头,感觉心脏被人狠狠地攥了一把,疼得快要窒息。这痛苦,比他当初在船上时还要强烈十倍,因为里面还夹杂着失而复得又再次失去的锥心之痛。
“阿旺?你就是阿旺?”老奶奶也认出了他,惊讶地问。
阿旺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痛苦地呻吟着。他终于明白了陈掌柜那句话的意思。他忘了做善事,所以烦恼加倍地回来了。他帮老奶奶挑柴,本是件好事,可这好事却是在记忆恢复的最后一刻才做,像是一场残酷的讽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老奶奶家的。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忘忧茶馆,陈掌柜正坐在柜台后,慢悠悠地擦着一个茶杯,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
“掌柜的……”阿旺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陈掌柜抬起头,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茶醒了?”
阿旺点了点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狠心?”
陈掌柜放下茶杯,指了指窗外的一片落叶,说:“阿旺,你看那叶子,从树上掉下来,是它的命。但落在土里,就能变成养分,让明年的树长得更茂盛。你的烦恼,就像那片落叶,你想把它忘了,可它还是你的。落叶茶不是让你逃避,是给你一个喘息的机会,让你有力气去面对它。”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让你做件善事,不是为了回报我,是为了让你明白,当你把别人的担子挑在自己肩上时,你自己的担子,也就没那么重了。你今天挑了那担柴,虽然没能躲过痛苦,但当你痛苦的时候,心里会不会也有一丝暖意?因为你帮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阿旺愣住了。他回想起自己挑着柴火,虽然累得满头大汗,但看到老奶奶感激的眼神时,心里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是踏实的。那种踏实,是他这两天快活日子里从未有过的。
“烦恼这东西,你越躲,它越凶。你只有转过身,正对着它,扛起它,它才拿你没办法。”陈掌柜重新给他泡了一杯普通的粗茶,“喝吧,这次是醒酒茶。你的路,还得你自己走。船翻了,可以再造;钱没了,可以再挣。人只要还在,就有希望。”
阿旺端起那杯粗茶,茶水苦涩,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许多。他看着眼前这个笑眯眯的老人,忽然明白了。忘忧茶馆忘的不是忧,而是教人如何担忧。
从那天起,阿旺变了。他不再消沉,白天去码头帮人扛活,晚上就跟着木匠师傅学手艺。他干活最卖力,也最爱帮人,谁家有重活,他都第一个上前。他的烦恼还在,欠的债还没还清,翠花也嫁了人,但这些不再是压垮他的石头,而成了他肩上的担子。他挑着这副担子,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异常沉稳。
几年后,阿旺凭着自己的手艺和勤劳,在镇上开了一家自己的木匠铺,生意红火。他娶了一个贤惠的妻子,生了白白胖胖的儿子。他时常会去忘忧茶馆坐坐,不喝落叶茶,就喝那杯最普通的粗茶。
他知道,真正的忘忧,不是喝一杯神奇的茶,而是学会在风雨飘摇的人生里,稳稳地挑起属于自己的那副担子,并且在力所能及的时候,为别人也分担一点点重量。而那杯落叶茶的苦涩与回甘,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成了他一生都取之不尽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