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田驿,鹰扬军大营。
严星楚刚刚听完史平关于城内降兵人心浮动的汇报,正觉得这是个可趁之机,苦于无法有效接触。忽然,又一骑快马飞驰入营,带来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大帅!临汀城内线急报!广府军降卒因不满曹永吉虐待陈近之老帅,计划于今夜子时暴动,试图从北门突围!另据闻北门守军将抽调五千人北上支援安平城。”
严星楚猛地站起,眉头紧锁:“消息可靠吗?”
“线人说城内已经有调兵北上的动静,同时说降卒中几个头目已串联好,届时会点燃粮草库制造混乱,趁乱救出陈老帅,从北门冲出!”
严星楚在帐内快速踱步。
直觉告诉他,这事透着蹊跷。曹永吉用兵老辣,怎么会让调兵的消息泄露出来?
但……万一是真的呢?而且陈经天对安平城确实造成了压力,还有陈近之若被救出,不仅能让陈经天死心塌地,甚至能够夺下此城!这个诱惑太大了。
而且,退一步讲,即便有诈,那些降卒若真能制造混乱,吸引曹永吉注意力,他率精锐接应,见机行事,或许也能有所斩获。
“曹永吉啊曹永吉,你到底是疏忽了,还是……在引我上钩?”严星楚目光闪烁,最终,救出陈近之和拿下临汀城的巨大战略价值,压过了他心头的疑虑。
“传令!”他下定决心,“史平,点齐五千精骑,再调一万精锐步卒,随我前往北门外接应!命令其余各部及炮营,加强戒备,随时准备接应!”
“大帅,您亲自去?太危险了!”史平急忙劝阻。
“我必须去!”严星楚语气斩钉截铁,“若是陷阱,我更要去。执行命令!”
“……是!”
夜色渐深,月黑风高。
子时将近,严星楚亲率一万五千大军,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的运动到临汀城北门外三里处的一片丘陵后埋伏下来。
远远望去,北门城楼灯火似乎比往日稀疏了一些,城头巡弋的火把移动也显得迟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不多久,果见一只五千人的队伍出城向北。
不到二刻。
突然,临汀城内偏西方向,猛地腾起一团巨大的火光,伴随着隐隐传来的喊杀声和兵器撞击声!
“动了!”史平低呼。
严星楚心脏也提了起来,紧紧盯着北门。
果然,没过多久,北门方向传来一阵剧烈的喧嚣,城门处似乎发生了战斗!紧接着,在严星楚紧张的注视下,那扇沉重的城门,竟然在内部力量的推动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响,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隐约可见门后人影攒动,火光闪烁。
“大帅!门开了!”身边将领激动道。
严星楚死死盯着那洞开的城门和后面混乱的景象,曹永吉用兵稳健的印象与眼前这“良机”激烈冲突。
但他看到确实有大量人影从门内涌出,其中似乎还有一些被簇拥着、像是重要人物的人影。
“不能再等了!骑兵随我冲!接应他们!步兵随后压上,抢占城门!”严星楚终于下令,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
“驾!”严星楚一马当先,五千铁骑如同暗夜中涌出的黑色洪流,朝着洞开的北门狂飙突进。
然而,就在他们冲到距离城门不足四百米时,异变陡生!
城头上原本稀疏的火把瞬间全部燃起,将城墙上下照得如同白昼!与此同时,一阵沉闷而雄浑的战鼓声如同惊雷般从城内炸响!
“咚!咚!咚!”
“不好!中计了!”严星楚心头巨震,勒马急停。
但为时已晚!只见那洞开的城门后方,并非混乱的降卒和等待接应的陈近之,而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盔明甲亮的东夏重甲步兵方阵!如同钢铁丛林般森然屹立!
更可怕的是,城门两侧的阴影里,以及刚刚出城不多久的五千东夏兵突然杀回,同时间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迅速向严星楚部合围而来!
“结阵!向后突围!”严星楚临危不乱,嘶声怒吼,手中沉重的玄铁巨剑已然出鞘。
鹰扬军骑兵训练有素,虽惊不乱,试图转向。但东夏军显然蓄谋已久,攻势如潮,瞬间就将严星楚的前锋与后续步兵切割开来!
混战中,一员东夏大将如同猛虎出笼,直扑严星楚中军帅旗所在!此人身材魁梧如山,手持一柄门板似的厚背砍山刀,正是曹永吉麾下头号猛将,王操!
“严星楚!纳命来!”王操声若洪钟,厚背刀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当头劈下!
严星楚瞳孔一缩,不敢怠慢,双臂运足力气,玄铁重剑由下往上奋力一撩!
“锵——!”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巨响爆开!火星四溅!
严星楚只觉一股磅礴巨力从剑身传来,震得他双臂发麻,胸口一阵气血翻涌,胯下战马也希津津悲鸣着连退数步!这王操,好大的力气!
王操得势不饶人,厚背刀舞动如风,一刀快过一刀,一刀狠过一刀,全是势大力沉的劈砍,毫无花哨,却凌厉无比。
他的刀法走的是刚猛霸道的路子,与严星楚的重剑同样属于刚猛的路子,在这种硬碰硬的遭遇战中,王操明显胜过严星楚。
严星楚咬紧牙关,将重剑挥舞得密不透风,堪堪挡住王操如水银泻地般的攻势。
但每一次兵刃交击,他都感觉手臂酸麻一分,虎口已然崩裂,鲜血染红了剑柄。他心知久战必失,想要寻机脱离,但王操岂会给他机会,死死将他缠住。
周围的亲兵想要上前救援,却被王操的亲卫队拼死挡住。史平目眦欲裂,挥刀连砍数名敌兵,试图靠近。
就在严星楚格开王操一记斜劈,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王操眼中凶光一闪,厚背刀诡异地一旋,变劈为拍,刀面带着万钧之力,狠狠拍向严星楚的后背!
这一下变招极快,严星楚察觉时已来不及完全躲闪。
“嘭!”一声闷响!
严星楚如遭重击,整个人向前扑去,一口鲜血喷出,眼前阵阵发黑。若非他内里穿着金丝软甲卸去部分力道,这一刀就能要他半条命!
“大帅!”史平终于冲破阻拦,奋不顾身地扑上来,用身体挡在严星楚身前,手中战刀拼命架向王操紧随而来的追命一刀。
“锵!”史平被震得踉跄后退,虎口迸裂,但他也为严星楚争取到了喘息之机。
“撤!快撤!”严星楚强忍剧痛,嘶哑下令。
亲卫营拼死护着严星楚,且战且退。王操见严星楚已被救走,不宜离城再追。而己方杀敌数千,目的已达到,也不恋战,哈哈一笑,厚背刀一挥:“儿郎们,够了!回城!”
东夏伏兵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潮水般退入洞开的北门,城门在王操率最后一部人马进入后,轰然关闭。
只留下城外满地狼藉的尸体和痛苦呻吟的伤兵。
这一战,从接应变成被伏击,鹰扬军损失惨重,初步清点,折损超过六千人马,其中大半是严星楚带来的精锐。
严星楚本人也身受内伤,需要静养。
而此刻,在临汀城东不过百余步的护城河边,正上演着戏剧性的一幕。
约莫三四千名真心想要救主的广府军降卒,确实趁乱救出了“看守相对薄弱”的陈近之。
他们拼死杀出一条血路,真的从那个“防卫薄弱”的区域缒城而下,跌跌撞撞地冲到护城河边,却发现河对岸,火把通明。
曹永吉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立马于对岸,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们。
“陈兄,别来无恙。”曹永吉的声音隔着不宽的河面传来,清晰地落入被降卒们护在中间的陈近之耳中。
陈近之衣衫略显凌乱,面容憔悴,但眼神依旧清明。
他看着城对岸的曹永吉,又看了看身边这些为他浴血拼杀、如今却陷入绝境的忠勇士卒,心中五味杂陈。
“曹永吉,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何必戏耍这些忠心耿耿的儿郎!”陈近之嘶声道。
曹永吉却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处北门方向那隐约还未完全散去的烟尘和喊杀声。
“陈兄,你误会了。并非曹某戏耍他们,而是有人,想借他们之手,行险一搏。”
他抬手,指向北面,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意味:“你可知,方才北门外一场大战,险些就能将你接走。”
陈近之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能看到黑暗和远方的点点火光,不明所以。
曹永吉继续道,声音提高,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王操将军刚刚回来。他方才在乱军之中,对阵的,正是亲自率兵前来‘接应’你的鹰扬军主帅,严—星—楚!”
“严星楚”三个字,狠狠敲在陈近之心头。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那个名字,他听过太多次了,北境新崛起的雄主,儿子的盟友,也是……导致广府军陷入今日困境的间接推手之一。
他从未想过,会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以这样一种方式,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隔着战场,隔着夜色,隔着无法逾越的护城河与敌友难辨的迷雾。
他仿佛能透过这浓重的夜色,看到严星楚为了救他这样一个被囚禁的老头子,亲自冒险而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陈近之的心头,有感激,有震动,也有一丝莫名的愧疚和悲凉。
曹永吉将陈近之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目的已经达到。
他不再多言,只是淡淡地对身边的王操吩咐道:“送陈老帅和这些忠义的将士们……回他们该去的地方。好生看管,不得怠慢。”
说完,他调转马头,在亲卫的簇拥下,缓缓消失在城墙的阴影中。
陈近之望着曹永吉离去的方向,又抬头看了看严星楚大营的方向,久久无言。
安平城外,陈经天大营。
陈经天一夜未眠。
他先是接到密报,说曹永吉似乎有派兵出临汀城,增援安平的迹象。
这让他精神一振,立刻调整部署,一面命令部队继续对安平城保持压力,做出猛攻姿态;一面悄悄抽调出一万精锐,埋伏在临汀城通往安平城的必经之路上,准备来个围点打援,狠狠咬下曹永吉一块肉。
布置完这一切,他心头还是不放心他爹是否会成功救出,又他派出了好几波斥候,像梳子一样撒向北面,渴望着能带回好消息。
然而,凌晨时分,坏消息先到了。
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帐,声音都变了调:“少帅!不好了!临汀城北门外昨夜爆发大战!严大帅……严大帅亲自率兵攻临汀,中了曹永吉的埋伏!”
陈经天“嚯”地站起身,心脏猛地一沉:“结果如何?我父亲呢?”
“伏……伏击惨烈!鹰扬军损失不小,严大帅……据说也受了伤!城内的兄弟没能冲出来,陈老帅……也没救成!”斥候喘着粗气汇报。
陈经天只觉头嗡的一声,严星楚亲自出手,竟然也失败了?还受了伤?那父亲……他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冰冷的绝望感从脚底蔓延上来。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严星楚派来的信使到了。
信使详细说明了昨夜的情况:确是中了曹永吉的诡计,自己在激战中与曹永吉麾下猛将王操硬拼,背后受了一记重击,虽不致命,但需要休养。大军折损超过六千,短期内强攻临汀城已不现实。
信使最后传达了严星楚的下一步计划:严帅将带剩余部队前来安平城与陈经天汇合,集中力量先拿下安平,断了曹永吉的粮道和后路,再图临汀。
信使退下后,陈经天独自坐在帐中,眉头拧成了疙瘩。
严星楚的策略,从军事角度来看,没问题。
临汀城硬啃不动,就先剪其羽翼。拿下安平,曹永吉就成了瓮中之鳖,要么困守孤城,要么派兵来救,无论哪种,都比直接攻打坚城要好打得多。
但是……他犹豫了。
这犹豫,不仅仅是因为严星楚受伤,鹰扬军新败,士气受挫。
更因为他这两日亲自指挥攻打安平城,守军同样顽强。若要强攻下来,自己手下这两万五千人,加上严星楚带来的残兵,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恐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就算最终惨胜,拿下了安平,还有余力、有时间去围攻临汀吗?曹永吉会坐视安平失守而无动于衷?他若倾巢来援,又是一场恶战。就算最后能赢,他陈经天手里还能剩下多少广府军和静海军的种子?
更重要的是——父亲!
一旦他们开始全力攻打安平,或者后续围攻临汀,把曹永吉逼到了绝境,那个老狐狸会怎么做?他会不会把父亲推到阵前,逼迫自己退兵?甚至……狗急跳墙,直接杀了父亲祭旗?
想到父亲可能因为自己的军事行动而丧命,陈经天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头痛。广府军的基业已经崩塌大半,难道连父亲的性命也要赔进去吗?
各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锋,帐外天色渐渐发亮,他却感觉前路一片昏暗。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更久。
陈经天猛地一拍大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不能再拿父亲的性命去赌了!也不能让刚刚依附自己的静海军残部,以及本就损失不小的广府军弟兄,再填进攻城战的绞肉机里!
他立刻铺开信纸,提起笔,深吸一口气,开始奋笔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