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一会,喝完一盏茶水,陈雍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你既然是为儒家而来,为何不直接去非入驻城内官驿,或是去小圣贤庄?而是在此搭建行宫?”
扶苏握着沉默了片刻,方才坦然道:“学生自有些考量。”
他抬眼望向窗外,视线仿佛能看到那座汇聚天下儒生的学府。
“儒家,讲究仁政、民本,其学说博大精深,扶苏受其熏陶,心中亦多认同。
小圣贤庄更是天下儒宗,伏念先生、颜路先生、张良先生皆乃当世大才。”
然而,如今帝国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推崇的是富国强兵之术。
儒家学说中某些部分,与当前国策难免有所扞格。扶苏身为帝国长公子,若与小圣贤庄过往甚密,恐引人非议,亦会让父皇不悦。
况且,据影密卫所报,如今桑海局势敏感,诸子百家目光汇聚于此。
儒家虽表面超然,但其门下弟子不乏六国遗族,对帝国心怀怨望者亦非没有。
扶苏不欲因一己之好恶,而授人以柄,给帝国,也给小圣贤庄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陈雍听在耳中,微微颔首,扶苏的顾虑不无道理,他的做法也堪称稳重。
“你能思虑周全,能顾及各方,实属难得。
但,儒家毕竟树大根深,其思想影响深远,尤其在齐鲁之地,根基深厚,一味疏远,并非上策。
陛下虽重法家,却也并非全然排斥别家学说,否则也不会容小圣贤庄存续至今。
你或可寻一适当契机,以公开、持正的态度与儒家有所接触,既彰显帝国胸怀,亦可亲自观察,了解其动向。
有时,置于明处的关注,比刻意的回避,更能掌握主动。”
扶苏若有所思,显然将陈雍的话听了进去。
“老师此言,确有道理。扶苏会仔细斟酌。”
话音落下,扶苏沉默了片刻,眉宇间带着些许犹豫。
见此一幕,陈雍一笑,“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扶苏沉默半晌,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迷茫。
“老师,有一事,扶苏始终心存疑惑。
父皇……雄才大略,智冠古今,扫灭六国,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此等功业,亘古未有。
父皇向来不信鬼神,只信人力可胜天。
为何如今会对那虚无缥缈的海外仙山、长生不死之说,如此执着?
甚至不惜耗费巨资,建造这前所未有的蜃楼?
您我都知,骊山皇陵,自父皇继位之初便开始修建,规模宏大,布局精奇,意在身后万年。
若父皇真笃信长生,又为何会对身后之事,投入如此巨大的心血?
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个问题,困扰了扶苏很久。
他眼中的父皇,是那个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的霸主,是那个坚信“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的帝王。
这样一个极度自信、相信自身意志可以改变一切的人,现在却将希望寄托于海外仙山、长生不死药,这巨大的反差,让扶苏感到深深的困惑与一丝忧虑。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海潮声隐隐传来。
良久,陈雍才缓缓开口,:“你可知,站得越高,所见越远,但也越能感受到天地的无垠与自身的渺小?”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扶苏:“陛下横扫六合,并吞八荒,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
他做到了前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是,当一个人站在了权力的顶峰,俯瞰他所创造的一切时,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无上的荣耀与权力,更是这庞大帝国潜在的危机,以及那终将到来的、谁也无法逃脱的终点——死亡。”
“皇陵,是陛下对身后世界的安排,是他作为‘始皇帝’,对帝国延续的一种设计与期望,那是理智的、规划的、属于‘人’的部分。
而长生……或许,是陛下在面对那终极的‘消亡’时,属于‘人’的本能的不甘与抗争。”
他走近扶苏,低声道:“陛下并非不知海外仙山之说的虚无缥缈,也并非完全相信真能求得长生。
但是,只要有一丝可能,哪怕只是镜花水月,他也愿意去尝试。
因为……他放不下他亲手缔造的帝国,他害怕他离去之后,这看似稳固的江山会分崩离析,他毕生的心血会付诸东流。”
“这份执着,并非源于怯懦,而是源于责任与孤独。”
陈雍的声音带着一丝崇拜与惋惜,“陛下是孤独的。他超越了所有人,也失去了能与他并肩同行者。
他的恐惧,无人能懂,他的重担,无人能分担。
长生,对他而言,或许已不仅仅是生命的延续,更是一种能够永远守护他心中这‘万世基业’的象征。”
扶苏怔怔的听着,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过他的父皇。
在他眼中,父皇永远是那样威严、强大、不容置疑。
此刻经由陈雍点破,他才隐约触摸到那强大外表下,可能隐藏的、不为人知的沉重与脆弱。
“所以……蜃楼,不仅仅是寻求长生的工具,更是父皇内心执念的寄托?” 扶苏喃喃道。
“可以这么理解。”
陈雍点了点头,“因此,蜃楼之事,已非简单的工程,它牵动着陛下的心神,关乎帝国的稳定。
我们在此,不仅要确保工程顺利,更要理解并应对这份‘执念’所带来的一切影响。
咸阳之中的暗流,你或许有所察觉,只是因为没有人和你提起,所以你才看不到,如今,我可以告诉你,罗网的渗透,乃至诸子百家的异动,皆与蜃楼息息相关。”
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只是水面上的涟漪,却不知水下潜藏着怎样的暗流。
在桑海,你需要看清的,不仅是儒家的态度,更要试着去理解,那驱动这一切的、来自咸阳宫最深处的意志。”
扶苏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陈雍的这番话,让他有一种感觉,他肩上的担子,似乎变得更加沉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