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国增放完了羊,从地里回来后,先是将羊都赶到羊圈。接着,又给羊添草,喂水,待到忙完这些后,才从羊圈里走出来,朝着北边的五间砖瓦房走去。
累,他只觉得身心疲惫,放羊看似轻松,实则很累。在地里要赶羊,要给他们换一块又一块吃草的地儿,还要轰赶那些调皮捣蛋,或相互顶撞的羊。一天下来,自己常常是脚不离地,来回不停的走路。
加之现在是夏天,自己在外面晒了半天,整个人被烈日晒的有气无力。还有,自己不懂怎么养羊,甚至可以说,用不会养羊来形容。自己每天也在思考,这羊究竟该怎么养,才能养好?羊的疾病该怎么预防和治疗?母羊的生产周期该怎么计算?小羊该什么时候打疫苗?羊群的品种,该怎么优胜劣汰?自己每天都在思索这些。
进了屋,见刘旭坐在炕上看电视,国增也一屁股,坐在电视机旁,看起电视来。
刘旭见爸爸,一身脏兮兮,身上还散发着,浓浓的羊膻味。他顿时觉得,爸爸是如此的脏,如此的邋遢,如此的令人厌恶。
见国增进了屋,秀峦便准备揭锅吃包子。可国增却坐在电视旁边,在没事儿人似的的看电视。秀峦来了气,走上前去,对着国增道:“哎呀,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进屋先扒下你这张皮,先洗洗你那俩蹄子,你怎么总是不听啊,总是这样没干没净的。”
“我先歇会。”国增道,屁股依旧不肯挪开凳子。
“快去洗洗吧。”刘旭见父亲,没有去洗手的打算,连忙催促,心里也觉得,这个老爹,真是不爱干净。自己和妈妈,都在这等他回来吃包子呢。他呢?简直是没心没肺,还坐在这看电视。
见儿子发了话,国增只好起身,走到外屋,先是扒下他那张皮,就是自己放羊穿的衣服,这件衣服,早已是汗涔涔,脏兮兮,夹杂着汗臭味,羊膻味,以及尘土和草叶。而后,他又开始洗自己那俩蹄子,就是自己的两只手。自己不光是洗了手,还洗了脸,洗了头。
待到自己洗完进了屋,秀峦早已是端上了包子,母子二人正坐在那吃包子。国增心里不悦,当年,自己小时候在姥姥家,吃饭的时候,那都是要等姥爷这个一家之主,先动了筷子,其他人才能动筷子的。
现在呢?自己这个家呢?自己还没上桌呢,他们母子俩却先吃了起来。
一代人不如一代人了,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规矩,礼仪,早已不复存在。这个社会,跟以前可大不一样了。老子不像是老子,儿子不像是儿子,媳妇更不像是媳妇,一家之主,早就不是一家之主了。这是个什么社会啊?简直跟西周朝末年似的,礼崩乐坏。
礼崩乐坏就礼崩乐坏吧,国增在心底里道:当年,周室微而礼乐废。现在,自己不就是那微弱的周王室吗?自己在这个家,还有地位吗?还有话语权吗?谁让自己没本事,挣不来钱呢?养羊的这半年,甚至还赔钱,媳妇能看得起自己吗?能把自己当成一家之主吗?
国增默默的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吃着包子。
想着儿子明天,就要回学校了,国增这才想起来,儿子开学后,就要上大三了,再过一年,就大学毕业。儿子大学毕业后,要干些什么?做什么工作?这些,自己都不知道,儿子也不跟自己说,国增不免担心和好奇起来。
“明天就回秦皇岛吗?”国增问。
“嗯。”刘旭应了一声,头也没抬,只顾低头吃包子。
国增觉得,儿子今天对自己的态度,怎么这么冷漠?媳妇对自己态度冷漠,国增自然能理解,闺女对自己态度冷漠,自己也能理解。毕竟,这娘俩一条心,当妈的瞧不起自己,懒得搭理自己,闺女肯定会跟着妈学。这些,自己早就习惯了。
但儿子呢?他怎么也开始,学他妈了?
“明年这时候,就毕业了吧?”国增继续问。
“嗯。”刘旭依旧不冷不热的回应,懒得搭理父亲。想着白天,妈妈说的话,想着刚才,爸爸的言行举止,刘旭心里厌恶父亲。
儿子的两次回应,已经让国增感觉到,儿子不想搭理自己。就像是秀峦,平日里不搭理自己一样。这更让国增感觉到,儿子不仅仅是不想搭理自己,反而在心底里,是瞧不起自己,亦或者说,他这个当儿子的,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成老子。父子二人的关系,真是父不父,子不子了。
周室微而礼乐废,子不子,父不父。
一股无名的怒火,瞬间涌向国增的全身,直逼他的大脑,以及他心里,最脆弱的部分。养羊的这半年里,在秀峦每天的唠叨,嫌弃,厌恶声中,他越来越自卑,越来越不自信,越来越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说到底,不就是因为钱吗?十几年前,自己在餐具厂的时候,那时候,自己能挣来钱,能往家里拿来,大把大把的现金。那时候的自己,是何等的风光?那时候的秀峦,如何像今天这样瞧不起自己?那时候的儿女,是如何亲近他这个父亲?
现在呢?自己挣不来钱了,妻子,儿女们对自己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但自己心里的苦,自己心里的委屈,无奈,心酸,谁能知道?倘若秀峦和刘静,不知道,不理解,自己还无所谓。可儿子刘旭呢?他怎么现在跟他妈妈,跟他妹妹一样了呢?秀峦和刘静,没上过几天学,没什么文化和素质,都是不识字,不懂道理的女人。但儿子是受过教育的人啊,而且是上过大学的人啊,怎么也开始,跟不懂事的女人们学了呢?怎么也用冷漠和不搭理,对待自己了呢?
国增越想越生气,心里积攒的种种怒火,在爆发的边缘开始积攒。这些天,亦或者说,这半年多,乃至自己这半辈子,内心对秀峦,对这个家的种种不满,不如意,种种委屈,抱怨,以及自己心里的不甘,都犹如那千万年,积攒在一起的火山岩浆,从沉睡中醒来,而后快速奔涌到火山口。
“毕业后,想去哪上班?干点什么?”国增压着心里的怒火,继续问。
“哎呀,你别问了。问这些有什么用啊?你一个放养的,管那么多干嘛啊?”刘旭态度冰冷的道,语气里,甚至带满了不屑。他依旧头也不抬,懒得看父亲。心里想着,一个放羊的人,一个连媳妇都不疼的人,怎么还管自己毕业后,去干什么呢?
“操你妈的。”国增大吼一声,而后,将自己手中的包子,扔向了一直低头,不肯看自己一眼的儿子。
接着,他又将手中那双夹菜的筷子,狠狠的撅碎,像是一只发怒的狮子,目光凶狠的盯着刘旭:“操你妈的,我不管你?我不管你,你能长这么大?我不管你,你能上大学?你他妈的,上了两年大学,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瞧不起你老子,学会了不搭理你老子。你他妈的,这都是跟谁学的,跟哪个没良心的学的?”
国增一语双关,火山的岩浆,最终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