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御史虽然矜持,此刻也感到腹中饥饿难耐,他清了清嗓子,端着御史的架子,沉声道:“这位将军,老夫乃朝廷命官,尔等如此怠慢,恐怕于礼不合吧?”
王栓和其他士兵也眼巴巴地看着外面,连续的战斗和逃亡,早已将他们体力消耗殆尽,此刻放松下来,饥饿感如同潮水般涌上。
那冷面旅帅眉头紧锁,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似乎觉得这群人甚是麻烦。但他瞥了一眼静静站在屋内的李炫,想到城外那如同魔神般的身影,到了嘴边的呵斥又咽了回去。他冷哼一声,对身旁一名士兵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士兵领命而去。又过了半晌,才见几名伙头兵抬着两个大木桶走了进来,重重地放在院子中央。一个桶里是浑浊不堪、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稀粥,另一个桶里则是黑乎乎、散发着咸腥味的腌菜。
“吃吧!”冷面旅帅丢下两个字,仿佛多待一刻都嫌脏,转身便走。
陈旅帅等人凑过去一看,顿时火冒三丈!
“这…这是人吃的东西吗?!”陈旅帅指着那清可照人的稀粥,怒道,“怕是猪食都比这个强!”
那送饭的伙头兵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道:“…营中…营中如今就只有这个…”
冯御史看着那腌菜,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身为京官,何曾见过如此粗劣的食物。
李炫走到桶边,看了一眼,心中明了。这恐怕不完全是物资匮乏的原因,更多的是一种刻意的刁难和羞辱,想以此打击他们的士气,或者激怒他们。
他舀起一勺稀粥,看了看,又放下,对愤愤不平的众人淡淡道:“非常时期,能有口吃的,已是不易。总比在雪山里啃冰碴、吃草根要强。都吃点,保存体力要紧。”
说着,他率先盛了一碗稀粥,就着那咸得发苦的腌菜,面不改色地吃了起来。动作从容,仿佛在品尝什么美味佳肴。
见李炫如此,陈旅帅等人纵然满腹怨气,也只好强压下来。他们知道李炫说得对,现在不是讲究的时候。众人纷纷上前,盛粥的盛粥,夹菜的夹菜,默默地蹲在院子里吃了起来。粥很稀,菜很咸,难以下咽,但为了活下去,为了接下来的未知挑战,他们必须吃。
王栓一边费力地吞咽着,一边偷偷看着神色平静的李炫,心中暗道:“李大哥真是能屈能伸,这等猪食一样的东西,他吃起来竟然眼都不眨一下…”
那老医官在一旁为张仁愿清洗包扎伤口,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同情,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些。
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恶劣的饭食很快用完,众人的体力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补充,但精神上的压抑和屈辱感却更重了。被软禁在这方寸之地,如同囚犯,前途未卜,这种感觉足以让人发疯。
李炫吃完最后一口粥,将碗放下,目光再次投向院外那高耸的城堡主楼。他的灵觉感知到,那股冰冷的波动,似乎就源自那个方向。
“守备大人…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与那吐蕃巫师,又有什么关联?”李炫心中思忖着,“是在等什么?还是在准备什么?”
他知道,对方绝不会一直将他们晾在这里。这场无声的较量,很快就会见分晓。而他,需要在这之前,尽可能地恢复力量,并弄清楚这座城堡里的秘密。
他不再理会众人的抱怨和忧虑,重新走回屋内角落,盘膝坐下,闭目调息。《天罡正法》缓缓运转,汲取着此地虽然稀薄但远比雪山充沛的天地灵气,修复着连日来的消耗与暗伤。
时间在压抑的气氛中缓缓流逝。夕阳西下,暮色渐浓,城堡内点燃了灯火,光影透过窗户缝隙投射进来,在墙壁上留下斑驳的光斑。
外面的守卫换了一班,依旧是那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就在夜幕彻底降临,众人心中焦躁达到顶点时,院外终于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人。
那名冷面旅帅去而复返,这次,他身边还多了一名穿着文官服饰、面白无须、眼神闪烁的中年人。
“哪位是冯立冯御史?哪位是李炫李真人?”那文官站在院门口,尖细的声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腔调,“守备大人有请,二位随我来吧。其余人等,暂且留在此地等候。”
终于来了!
营房内的众人精神一振,纷纷看向李炫和冯御史。
冯御史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
李炫缓缓睁开眼,眸中精光内敛,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陈旅帅和张仁愿等人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有劳带路。”李炫平静地对那文官说道,仿佛只是去赴一场寻常的宴会。
夜色如墨,石堡城内灯火稀疏,只有主要通道和关键哨卡点着防风的牛油灯或松明火把。火苗在凛冽寒风中摇曳不定,将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更添几分肃杀与阴森。
在那名面白无须的文官和冷面旅帅的“陪同”下,李炫与冯御史走出了那处被软禁的小院。陈旅帅和张仁愿作为重要军官和军情携带者,也被允许一同前往,但王栓等其他士兵则被严令留在院内。
一出院门,李炫便看似随意地踱步,实则灵觉全开,如同无形的触手,细致地感知并观察着这座闻名遐迩的雄关内部。
石堡城并非建在平地上,而是巧妙地依托一座三面环山的陡峭山崖而建。他们此刻所处的位置,似乎是城堡的内侧缓坡区域。脚下的道路是用大小不一的青石铺就,因常年踩踏和风雪侵蚀而变得凹凸不平,积雪被清扫到两侧,露出湿滑的石面。
放眼望去,两侧多是依山开凿或垒石而成的低矮营房和仓库,结构紧凑,层层叠叠,充分利用了地形。营房大多漆黑一片,只有少数几间透出微弱的光亮,显得异常冷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潮湿、霉味、劣质油脂和隐隐汗臭的气息,与城外凛冽干净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
“冯大人,李…真人,请这边走。”那文官侧身引路,语气看似客气,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疏离与审视。冷面旅帅则一言不发,手始终按在刀柄上,警惕地跟在稍后位置,他带来的几名精锐士兵则散布四周,隐隐形成包围之势。
李炫不动声色,目光如炬,扫过沿途的营房、工事和地形。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按照石堡城如此重要的战略地位,以及其庞大的规模,此处常驻兵力至少应在三五千人以上,方能应对吐蕃的持续压力。然而,以他超凡的感知和目测,沿途所见营房空置率极高,偶尔遇到的巡逻队也显得稀稀拉拉,士兵们脸上大多带着营养不良的菜色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士气明显低迷。
更让他心生凛然的是城堡本身的军事构造。
这座城堡简直是将“险要”二字发挥到了极致。它三面环抱于陡峭山峦之中,唯一的正面是那条被称为“天梯”的狭窄、陡峭石阶,直通高悬半空的城门。城墙并非垂直,而是带有明显的倾角(“收分”),墙体用巨大的青石垒砌,缝隙处用糯米石灰浆浇灌,坚固异常。城墙上箭垛、女墙、马面(突出墙体的墩台)一应俱全,布局合理,相互之间可以形成交叉火力,覆盖城墙下的每一寸土地。
李炫注意到,许多地段,尤其是正门两侧和山崖结合部,墙体有明显的修补痕迹,用的石料颜色与旧墙不同,一些垛口也有新砌的迹象——这显然是前年那场惨烈争夺战留下的印记。当时唐军付出巨大代价才从吐蕃手中夺回此城,战况之激烈可见一斑。
城堡内部,通道并非笔直宽敞,而是曲折迂回,设有数道内瓮城和闸门。一旦外城被突破,守军仍可凭借这些内部工事节节抵抗。高处碉楼林立,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城外数里之地。仓库、水井(利用山泉或收集雨水)、烽火台等设施也一应俱全,布局精妙。
李炫在心中飞速评估:以此城之险峻,内部构造之繁复坚固,若粮草充足、器械完备,守军意志坚定,只需两千精锐,凭借地利,足以抵挡十万大军长时间的围攻! 这绝非虚言,狭窄的进攻正面使得敌军兵力无法展开,而守军则可以集中火力,居高临下,予敌重大杀伤。前年唐军反攻时,吐蕃守军不过数千,就让数万唐军尸横遍野,便是明证。
然而,再坚固的堡垒,也需人来守卫。这不足千人的疲敝之师,又能支撑多久?而且,这稀少的兵力,与这座雄关应有的防御需求,形成了刺眼的矛盾。
冯御史和陈旅帅、张仁愿也察觉到了异常。陈旅帅久在边军,对军营再熟悉不过,他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对李炫道:“李兄,这…这城里怎么如此冷清?营房空了大半,巡逻的弟兄也少得可怜!这哪里像是前线重镇?”
张仁愿也虚弱地附和:“末将在安西时便听闻,石堡城乃河湟锁钥,常年驻有精兵逾万,枕戈待旦…如今这景象…”他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困惑与更深沉的忧虑。
冯御史虽不通军事,但也感觉气氛不对,这城内的死寂与压抑,与他想象中的雄关气象大相径庭,他忍不住向李炫靠拢了些,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那引路的文官似乎听到了他们的低语,回过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诸位有所不知,去岁至今,吐蕃攻势凶猛,我军伤亡颇重。加之粮秣转运艰难,兵员补充不及,故而城中略显空乏。不过,石堡城天险自成,易守难攻,有守备大人在,定可保万无一失。”他这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配合他那闪烁的眼神和城内真实的荒凉景象,却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李炫并未点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目光却继续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他注意到,城堡内部的防御工事虽然精妙,但许多地方明显缺乏维护,甚至有些地段出现了小小的坍塌也未见修补。这绝不是一个处于战争前沿的重镇应有的状态。除非…守将另有依仗,或者…根本就没打算死守?
更重要的是,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城堡中心那座最高大的、应该是守备府邸兼指挥中心的石砌碉楼,李炫灵觉中那股隐晦的冰冷波动,也变得越来越清晰!源头,似乎就在那建筑之内!
“果然在这里…”李炫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几人沿着陡峭的石阶向上,穿过几道有士兵守卫的拱门和一道内瓮城的闸口,终于来到了那座主建筑前。这是一座三层高的碉楼式建筑,墙体厚实,窗口狭小,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俯瞰着整个城堡。门口站着四名按刀而立的亲兵,眼神锐利,气息比普通士兵沉稳不少,显然是守备的亲信。
文官上前与守卫低声交涉了几句,守卫打量了李炫等人一番,尤其是目光在李炫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然后才侧身让开。
“守备大人已在厅内等候,诸位请。”文官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炫与冯御史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陈旅帅和张仁愿也挺直了腰杆,深吸一口气,准备面对这位神秘的守备将军。
踏入厅内,光线骤然明亮了一些。厅堂颇为宽敞,但陈设简陋,只有几张粗木桌椅和一张巨大的、绘制着周边地形地貌的羊皮地图。墙壁上挂着几柄装饰用的兵器,火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驱散着一些寒意,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权力、猜疑与某种阴冷气息的压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