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锋当场懵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母妃?您……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要……帮柳越?”
宁贵妃看着儿子那副震惊、茫然、甚至带着点委屈的表情,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伸出纤纤玉指,带着几分宠溺和无奈,轻轻点了点萧承锋的额头。
“笨蛋!”她嗔怪道,“母妃是让你顺水推舟,不是让你去帮柳越!”
“你也知道,那陈锋在去西南的路上,便遭遇了截杀,九死一生。可见,那西南之地,山高路远,匪患是何等的猖獗。”
萧承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是啊,的确很乱。”
宁贵妃的眼中,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光。
“既然这么乱……”
“那么……朝廷派去的钦差大臣,在半路上,被一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穷凶极恶’的匪徒,给杀了。”
“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吧?”
……
第二日,清晨。
御书房。
清晨的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龙涎香的气息,庄重而肃穆。
乾帝萧景贞并未穿着繁复的朝服,只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他面容清俊,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翻阅着手中的奏折。
右丞相柳越与武安侯秦元,一左一右,垂手侍立在御案前。
柳越身着一品仙鹤补子朝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神情恭谨而沉稳。秦元则是一身紫色麒麟武官常服,腰背挺直如松,面色平静,眼神锐利。
气氛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这御书房内的单独奏对,远比金銮殿上的公开辩论,更显压力,也更能窥探到各方真实的想法和底线。
“陛下,”柳越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他微微躬身,声音沉稳有力,“关于巴郡钦差人选,老臣思虑再三,以为吏部右侍郎张昭,实乃不二人选。”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皇帝审视的目光,开始陈述理由,语气恳切,条理清晰:
“其一,张昭曾在益州、荆州等地担任过知府、通判,前后历时近十载,对地方民情、吏治运作,可谓了如指掌。由他前往巴郡,必能迅速融入地方,查清匪患根源。”
“其二,张昭出身户部,精于钱粮核算,善于统筹规划。巴郡剿匪,涉及兵马调动、粮草转运、犒赏抚恤等,耗费巨大。由他总理后勤,必能精打细算,开源节流,最大限度地减轻国库负担,做到‘不劳国库’。”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柳越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为朝廷大局着想的深意,“张昭乃纯粹的文官出身,性情稳重,处事公允。由他主持剿匪事宜,可避免武人一味好勇斗狠,滥杀无辜,激化民变。当以安抚怀柔为主,剿抚并用,方为上策。此乃长治久安之道。”
龙椅之上,乾帝萧景贞不置可否,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另一边的秦元。
“秦爱卿,你的意思呢?”
“回陛下,”秦元的声音洪亮而沉稳,“柳相所言,老臣深以为然。巴郡匪患日炽,流民失所,确需朝廷派遣得力钦差,前往整饬。”
他这开场白,让柳越和御座上的乾帝都微微有些意外。柳越心中更是冷笑,这秦老匹夫,莫非是认栽了?
然而,秦元话锋陡然一转:
“只是,”他目光如炬,看向柳越,“剿匪安民,终究是军务为先。巴蜀之地,山川险峻,匪徒狡诈,藏匿于深山老林之中,非寻常剿匪可比。若派遣一位不通兵事、不识战阵的文官前去主持大局,恐会……”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忧虑:“恐会外行指挥内行,贻误战机!轻则损兵折将,徒耗钱粮;重则……打草惊蛇,反令匪徒坐大,甚至可能引火烧身,危及钦差自身安危!此非危言耸听,实乃老臣征战半生,深知兵凶战危之理!”
他没有直接反对张昭,也没有推荐任何具体人选。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无法回避的核心问题——剿匪,需要懂军事的人!
“陛下!老臣以为,此任钦差,无需位高权重,但必须满足两点”
“其一,此人必须懂兵事。不必精通,但至少要能看得懂军报舆图,知晓何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其二,此人必须为人公正,不拉帮结派,能够以国事为重。如此,方能与巴郡地方将士,尤其是那位身处剿匪第一线的永安县令陈锋,通力协作,早日荡平匪患。”
他这番话,同样说得滴水不漏。他没有攻击张昭,甚至没有提张昭的名字。他只是提出了两个看似再也正常不过的“选拔标准”。
然而,这两个标准,却如两把精准的利剑,直直地插向了张昭的死穴!
不通兵事,刻薄寡恩,拉帮结派。张昭哪一条占了?
这是一记漂亮的回马枪!直接将柳越所有的冠冕堂皇,都堵了回去!
柳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
随后的几日,朝堂之上,围绕着钦差人选,文武两派展开了更为激烈的交锋,几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柳越一派的文官集团,不断推出新的人选。今日推举某位“素有清名”的翰林学士,明日又举荐某位“精于刑名”的按察使。但无一例外,都被将门勋贵们以“不通兵事”、“纸上谈兵”、“恐误军机”等理由,毫不留情地驳回。
而将门这边,也并非没有动作。他们也曾试探性地推举过几位与军方关系密切、又有些文官履历的将领,如兵部职方司的某位郎中。但立刻就被文官集团以“武将粗鄙,恐滥杀无辜”、“不懂地方政务,难以安抚民心”等理由,群起而攻之,批得体无完肤。
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偌大的金銮殿,俨然成了菜市场。
乾帝萧景贞高踞龙椅之上,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会询问几句,脸上始终带着一种被争吵困扰的“烦恼”和“犹豫不决”。他仿佛真的被这纷争搞得头疼不已,难以决断。
文官集团仗着人多势众,又占据着“大义”名分,渐渐占据了上风。柳越虽未再发言,但其沉稳的姿态,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他已是胜券在握。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日的朝会又将在这无休止的争吵中结束,钦差人选最终还是要落到柳越一系手中时。
一直沉默的武安侯秦元,突然出列了。
“陛下!连日争论,臣等皆是为国分忧,然则巴蜀匪患日亟,百姓翘首以盼王师,朝廷实不宜再拖延不决!”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柳越,又看向龙椅上的皇帝,语气带着一种“顾全大局”的妥协:
“既然……柳相与诸位大人,皆以为吏部右侍郎张昭,熟悉地方,精于钱粮,乃是上佳之选。而张侍郎本人,亦愿为国分忧,不惧艰险……”
秦元顿了顿,声音似乎有些艰涩,但还是说了下去:“老臣……细思之下,亦觉张侍郎或有其过人之处。剿匪安民,钱粮调度,抚恤流民,亦是重中之重。或许……张侍郎确能胜任。”
他再次深深一揖:“老臣……附议柳相之荐!请陛下……准奏!”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所有人都惊呆了!无论是柳越一党的官员,还是将门勋贵,甚至那些中立的大臣,都难以置信地看着殿中那个低着头的魁梧身影。
武安侯秦元……服软了?他……他竟然同意了让张昭去当钦差?
柳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错愕和意外。他太了解秦元了,这老匹夫向来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宁折不弯。今日……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柳越一党的官员们,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之色!赢了!彻底赢了!连最难啃的骨头都低头了!
他们立刻纷纷出列,山呼海啸般附和:
“陛下!武安侯深明大义!臣等附议!”
“请陛下册封张侍郎为钦差大臣,即刻启程,赴巴郡剿匪安民!”
而将门一派的武将们,则是个个面露错愕与不解,纷纷看向秦元,不明白他为何要临阵退缩。
龙椅之上,乾帝萧景贞的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秦元,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权衡其中的利弊。
最终,他缓缓开口,一锤定音!
“既然武安侯亦无异议……那便如此吧。”
他目光转向吏部右侍郎张昭:“张昭。”
张昭强压着心中的狂喜,立刻出班跪倒:“臣在!”
“朕命你为钦差大臣,代天巡狩,督办巴郡剿匪安民事宜!赐你天子节钺,准你节制巴郡及周边州府兵马,调拨钱粮,便宜行事!遇贪官污吏、通匪奸宄,可先斩后奏!”
张昭激动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带着颤音:“臣!张昭!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重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柳越强压住心中的狂喜,与张昭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他们赢了!
赢得了这场关键的胜利!
然而,就在柳越躬身领旨,以为大局已定之时。
乾帝那平淡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嗯……巴郡路途遥远,山势险峻,匪患猖獗。钦差办案,安全为重。”
他看似随意地,将目光转向了秦元。
“秦爱卿,你便从京营玄武卫中,挑选五百精锐,由你亲自挑选的将领统带,一路护送张钦差,前往巴郡上任吧。”
“务必,要确保张爱卿,万无一失。”
此言一出,柳越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这是保护?
还是……监视?!
是给钦差的仪仗?
还是……给陈锋送去的援兵和护身符?!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御座之上的皇帝,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
而一直沉默不语,仿佛已经认命的秦元,则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虎目之中,闪过一丝璀璨的精光!
他上前一步,对着御座,重重抱拳,声如洪钟!
“臣,遵旨!”
退朝之后,百官心思各异,纷纷三三两两地离去。柳相一派,虽然成功地安插了自己的人,并手握大义和实权,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皇帝最后那句轻描淡写的命令,如同一根看不见的鱼刺,狠狠地卡在了他们的喉咙里。
柳越一派的官员们,脸上虽然还挂着胜利的笑容,但那笑容之下,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霾和不安。看似他们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成功安插了自己的人,并手握大义和实权。但皇帝最后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少数心思缜密、嗅觉灵敏的官员,则从皇帝那看似随意、实则意味深长的命令中,嗅到了极其不寻常的味道。他们交换着眼神,沉默着快步离开,心中翻江倒海。
派京营的精锐护送?还是玄武卫的精锐?
这是保护,还是监视?
这是给钦差的仪仗,还是……给陈锋的援兵?!
皇帝的这一手,实在是太高明了。他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看似随手落下的一颗闲子,却瞬间让整个棋局,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杀机四伏。
武安侯府的马车上。
秦元闭着眼睛,靠在柔软的坐垫上,一言不发。
但他的嘴角,却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如同刀锋般的弧度。
『陛下啊陛下……您这帝王心术,当真是玩得炉火纯青。』
『只是,您大概也想不到。这盘棋,除了您和柳越,还有人……也想入局吧?』
他脑海中,浮现出昨夜,十四皇子府里,那个年轻人眼中,闪过的同样冰冷而决绝的光芒。
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