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元浓眉紧锁,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匍匐在地的王秉德,又扫过那些群情激奋的官员,最后落在站在文官班列首位,依旧面沉如水、不动声色的柳越身上。
『好一个王秉德!好一个柳越!』他心中怒火翻腾,『这哪里是弹劾巴郡官府?这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要往陈锋那小子的脖子上,套一道催命符!』
柳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但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忧国忧民的沉重表情。他缓缓地向前一步,对着御座躬身道:“陛下,王中丞不畏强权,体恤民情,实乃我辈为官者之楷模。老臣,佩服。”
随后,他话锋一转:“然,巴郡匪患,由来已久,非一日之寒。地方官府,确有督导不力之责。但蜀道艰难,山高林密,瘴疠横行,朝廷大军调动不易,地方兵员有限,亦是实情。一味地斥责地方,或是强令大军进剿,恐非上策。依老臣看,此事,宜疏不宜堵,宜抚不宜剿。当务之急,是寻一个两全其美之法,既能解巴蜀倒悬之危,又不至于劳师动众,徒耗国力。”
他这番话,看似公允,各打五十大板,实则是将话题,从“追究地方官吏责任”,巧妙地引向了“如何解决问题”这个核心。
武安侯秦元等人,听到这里,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们隐隐感觉到,柳越这只老狐狸,要开始露出他的尾巴了。
果然,柳越话音刚落,兵部尚书张显,便立刻心领神会地站了出来。
“丞相大人所言极是!巴郡匪患,盘根错节,非一兵一卒可平。为今之计,朝廷当派遣一位德才兼备、精明强干的重臣,以钦差之名,前往巴郡,总理剿匪安民事宜!”
“如此,一来,可以持天子节钺,统一调度巴郡乃至周边州府的兵马资源,形成雷霆之势,提高剿匪效率!二来,钦差亲临,亦可安抚民心,严查地方吏治,彰显天恩浩荡!此乃标本兼治之上策!”
“派遣钦差!”
这四个字一出,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秦元等人脑中的迷雾!
他们终于明白了!
他们终于明白,这从头到尾,是一场何等阴险、何等恶毒的大戏!
从王秉德那封“血泪”交织的奏折,到满朝文武“义愤填膺”的附和,再到柳越那番看似“公允”的引导,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往巴郡,往陈锋的地盘上,安插一个“钦差”!
这个钦差,名为“督办剿匪”,实为“监视和架空”!
一旦钦差抵达巴郡,陈锋这个小小的永安县令,算个什么东西?他手中的那点兵权,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威望,都将在钦差大臣的节制之下,化为乌有!
到时候,陈锋累死累活,剿匪立功,功劳是钦差“督导有方”!
陈锋稍有不慎,剿匪失利,罪责便是他“贻误军机”!
进退维谷!左右掣肘!这分明是要把陈锋,活活困死在巴蜀那片大山里啊!
秦元等几位将门大佬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们的拳头,在宽大的朝服下,握得咯咯作响!
然而,他们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反对?
你凭什么反对?
人家通篇都在说“为民除害”,都在说“解民于倒悬”,占据了道德的绝对制高点!你若反对,就是不顾百姓死活!就是与天下匪徒为伍!就是心中有鬼!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阳谋!
一个让你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对方把陷阱挖好,甚至还要拍手称快的阳谋!
金銮殿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将门一派的武将们,个个脸色铁青,怒目圆瞪,却又哑口无言,憋屈到了极点。
而柳越一党,则个个面露得色,眼神中充满了智珠在握的傲慢。
所有的目光,最终,都汇集到了那高高在上的龙椅。
龙椅之上,乾帝萧景贞依旧静静地坐着,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波澜。他那深邃的目光,在柳越、秦元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
在全场争论达到顶峰,气氛压抑到极点时,他才缓缓地开了口。
他先是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王秉德,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道:“王爱卿,平身吧。你心系百姓,忠勇可嘉,朕,心甚慰。”
“谢陛下!”王秉德再次叩首,才在内侍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退回了队列,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悲痛欲绝”的表情。
随即,乾帝的目光,转向了柳越。
“柳爱卿,”他的声音平淡无波,“既然众卿都认为,当遣钦差,前往巴郡。那么依你之见,朝中百官,何人可当此重任啊?”
来了!
柳越心中一喜,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但他脸上,却依旧是一副为国分忧的凝重神情。
他上前一步,躬身道:“回陛下,老臣以为,此任非同小可,需得一位才干出众,勤勉廉洁,且熟悉地方吏治之人,方能胜任。老臣……举荐吏部右侍郎,张昭。”
“张昭此人,虽年纪尚轻,然为人沉稳,处事干练,曾在数个州府担任要职,政绩斐然。由他前往巴郡,定能不负圣望,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解难!”
柳越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党羽,立刻纷纷出声附和。
“臣附议!张大人乃国之栋梁,堪当此任!”
“臣也以为,张大人是钦差的不二人选!”
秦元暗啐一口,这张昭一次统兵经验都没有,会个屁的剿匪!要派还不如派陆明轩这样真正入过军营,打过仗的文官靠谱些。
乾帝的目光,转向了吏部右侍郎张昭。
“吏部右侍郎张昭。”
一个身材中等、面容白净、气质儒雅的中年官员立刻出班,躬身应道:“臣在。”
柳越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喜色!成了!
乾帝看着张昭,问道:“张爱卿,依柳相与张尚书之见,你才干出众,勤勉廉洁,可担此重任。你……可有信心,为朕分忧,替朝廷办好这趟差事?”
张昭心中狂喜,脸上却露出谦逊惶恐之色,他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坚定:
“陛下隆恩!臣张昭,才疏学浅,蒙陛下与丞相大人错爱,委以重任,实乃惶恐!然,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巴蜀百姓,水深火热,臣岂能坐视?虽蜀道艰难,匪患凶顽,此去前路未卜,生死难料,但臣愿粉身碎骨,以报君恩!必不负陛下与朝廷重托!”
好一番谦虚而又表忠心的说辞!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忠心可鉴,引得不少官员暗暗点头。
乾帝看着他,不置可否地沉吟了片刻。
就在他似乎要点头同意之时,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从武将队列中响起!
“陛下!臣,有异议!”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武威将军、御龙卫统领宁修,大步流星地从队列中走出。
“陛下!臣有话说!”
柳越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一丝寒光,一闪而过。
宁修对着御座抱拳一礼,然后目光如电,扫向刚刚表完忠心的张昭,朗声道:“陛下,张侍郎忠心可嘉,然,剿匪一事,终究是军国大事,非同儿戏。张大人乃文官出身,于行军打仗、排兵布阵之道,恐非所长。”
“张侍郎方才自己也说了,此去前路未卜,生死难料!他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全,又如何能保证完成朝廷交付的重任?又如何能替陛下分忧,替巴蜀百姓解难?”
“臣以为,张侍郎此言,虽显忠勇,却也恰恰说明他对此行并无十足把握!甚至可能罔送性命!若钦差在巴蜀出事,非但于事无补,反会动摇朝廷威信,令巴蜀局势更加糜烂!臣以为,钦差人选,关乎巴蜀万千黎民性命,关乎朝廷西南大局,必须慎之又慎!绝不可仓促决定!”
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直指张昭最大的短板——不懂军事!
柳越一派的官员,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秦元等将门勋贵,看向宁修的目光带上了一丝赞许。
朝会,最终在这样一种诡异的僵持中,不欢而散。
金銮殿上,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龙椅之上。
乾帝萧景贞静静地听着,他的目光在宁修、张昭、柳越等人的脸上缓缓移动。他的手指,依旧在龙椅扶手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良久,乾帝才缓缓开口:“宁爱卿所言,不无道理。钦差人选,关乎西南大局,确需慎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
“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退——朝——”
百官山呼万岁。
乾帝起身,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离开了金銮殿。
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官员。
柳越面无表情,率先转身,步履沉稳地向外走去。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嘴角,透露出他此刻内心的不悦。
宁修站在原地,看着张昭那失魂落魄的背影,又看了看柳越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