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只雪蟹个头不小,有很大的蟹壳和极长的蟹脚,双钳寄生了孢子,变得和毛蟹一样毛茸茸的。
其中最大的一只蟹,腹部盖子半开着,露出里面的黄色真菌。
“店老板,给你弄只最大的。”小贩说道。
刘笔摆摆手,只挑了旁边那只小的,回答道:
“我只要这个。你挑的那只已经不能吃了。”
“为什么?”小贩不解道。
“这东西被蟹奴寄生了,更何况蟹奴也早就变异了,都不知道里面是不是烂了。”刘笔回答,“劝你赶快把这东西扔了,难保对人类也有攻击性。”
“这……多浪费……”小贩不舍道。
这能不能吃都不知道,这就浪费上了?
刘笔摇摇头,不再提示。
“说来店老板,你今天营业时间不回去啊?”
“关店盘点,先歇个半天好了。”刘笔回答道。
“嚯,那得辛苦小孩姐了。”小贩说道。
刘笔摇摇头:“你小孩姐今天请了半天假,要去城里一趟。她说今天是特别的日子。”
……
……
苏姚漫步在九区的围墙当中。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缩在暖气管道附近的角落里发抖。
但现在,她有了合适的冬装,暖和的鞋子,甚至可以戴上手套,把手缩在口袋当中。
假期的日子里,苏姚感觉自己走得比平时慢了。
三花村的流民们,仍然挤在暖气管道旁边取暖。
有些人刚刚清洗了自己宝贵的鞋子,在发烫的水管边上烘烤着。
苏姚感觉视线被刺了一下,低下头,把下巴缩进领口下,快速经过了那里。
“你跟过来干嘛。”苏姚低声道,“不好好在家待着。”
宁猫儿笑着把手插进苏姚后颈的衣服里:“来送报纸。”
“好凉!”苏姚跳了起来。
两人并排走着。
苏姚发现猫儿并没有背着那送报纸的背包。
宁猫儿也学会撒谎了啊。
苏姚沉默了半晌,低头轻轻用脚尖踢了一下猫儿的鞋跟。
“路上好多人哦。”她说道。
街上有很多宣扬着开路战争胜利的海报。
远处的大楼上,还有巨幅的招贴画,那是一个健壮的人类,倒着提起一只腿蛋。
上面写着:“并非不可战胜。”
“那个招贴画楼下的广场,天天都有人在唱战歌啊。”宁猫儿说道,“咱们看看去。”
两人穿过一条街道,街的这边是三花村,但街对面就是漂亮的建筑,属于城区了。
至少目前,九区大部分人都觉得,没有伤及本土的战争是很有好处的。
保守派得到了大量的订单,从军粮、衣物到燃料,赚得盆满钵满。
共存派得到了生存空间,在除菌队的背后争分夺秒地开拓,真是不亦乐乎。
主战派得到了战果和军工的大卖,边缘城区的人口下降了,除菌队的人员数量却上升了。
年轻人得到了生活的热情,远方的狂热。
缓冲区无所事事的流浪汉,也因为侥幸从前线归来,变成了有头有脸的战斗英雄。
“打仗,似乎是好事啊。”宁猫儿对苏姚说道。
苏姚望了一眼墙角被一群人围起来打倒在地的崇拜派信徒,换了一个话题:
“猫儿,走吧,带你去见见夏秋。”
宁猫儿的表情僵住了。
她没有料到,苏姚竟然用如此平淡的语气在说着这个事情。
“你找到她了?都不跟我讲一声!”宁猫儿激动道。
苏姚苦笑着摇摇头:
“夏秋从来就不需要找……我之前只是喜欢挂在嘴边罢了。我总希望能够打听到一点什么。但,又能听到什么呢?”
宁猫儿没有听懂苏姚如同谜语一样的感叹,只是跟着苏姚一起朝着安全区东南角的一个地方走去。
建筑逐渐变少。
而安全区的周围,也逐渐呈现出废墟一样的景色。
这里是灭绝日的废墟,好像一个巨大的坟墓,把过往的文明静静地埋葬在那里。
“这是什么地方?”宁猫儿问道。
“墓地。”
苏姚说道。
她一遍低头寻找着铁牌,一边继续说着:
“九区是没有尸体的。边缘城区的人们没有公墓可用,就会把一些遗物葬在这里,留个念想……哦,找到了。”
宁猫儿顺着苏姚的视线望去,看见了一个牌子上,歪歪扭扭地刻着夏秋两个字。
苏姚拿出了塑料布包裹的一个馒头,轻轻放在了那个牌子前。
“所以,你今天特地过来,是为了扫墓……”宁猫儿的声音颤抖着,“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夏秋姐她……”
“她在几年前的今天就已经死了。”
苏姚跪坐在那个牌子前面,低垂眼帘,好像在祈祷着什么。
……
……
那天,危楼崩塌之后,苏姚呆呆地趴在家门前,望着突然消失在废墟里的父母。
她哭不出来,好像失了魂一样地愣在原地,直到一个长头发的大孩子把她从滚落的土石旁拉开。
那个大孩子有着非常好看的容貌,脸上总是挂着微笑,比其他的流浪儿都要成熟很多,让苏姚觉得很可靠。
她说她叫夏秋。
无家可归的苏姚,就这样跟着夏秋走了。
“为什么要带着我?”苏姚问道。
“因为苏姚是个好孩子嘛。”
夏秋笑了,虽然一脸灰,但苏姚觉得她美得好像在发光。
她就这样认下了这个姐姐。
夏秋带她识别废墟和垃圾堆里值钱的东西,教她一定要保管好衣服和鞋子。
教她如何跟边缘城区大大小小的帮派和流浪儿团体打好交道,又教她如何如何利用大人们的庇护,但又远离大人。
她几乎不像其他流浪儿那样打架,手上的钢筋只拿来掘地板,而不是掘人的脑袋。
但即使如此,她却也能让各处的流浪儿高看她一眼。
她说,人的自由,应该是在高处的。
哪怕在这垃圾堆里,也一定要看见天穹上的星星。
“嘿,苏姚,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什么游戏?”
“一直在一起的游戏。”
夏秋晃着腿,望着天空。
“这不是现在就在做的事情吗?”苏姚说道,“不加点惩罚?”
“要加要加!”
夏秋把头发撩起,凑近苏姚,双手压住了她的肩膀。
“如果我们谁离开了彼此……就杀了那个人好不好?你走了,我杀了你,我走了……你就杀了我,好不好?”
鼻息扑在苏姚的脸上。
苏姚点点头:“……好。”
“那我就放心啦。”夏秋很开心地说道。
一段时间后,那灯红酒绿的富人区来了人,要找一些漂亮的孩子。
夏秋把苏姚放进了垃圾桶里。
而那些人过来扫视了一圈,就把夏秋带走了。
夏秋仍然是有说有笑地跟流浪儿们道别,把大人给的糖果、玩具、饼干,全都分给了他们。
流浪儿们高兴得不得了。
对他们来说,大人们需要领养一些孩子,这是带夏秋去过好日子了。
“到……大人们的房间里,一定要好好吃饭啊!”不知道是谁朝夏秋喊道。
苏姚在缝隙中,看见夏秋的表情抽动了一下。
“好呀。”夏秋笑着回答。
苏姚就这样迷茫地过了一周。
她总觉得夏秋的心思像谜一样,脑子转得很快,却从不告诉自己她在想什么。
直到一天晚上,她看见一个天鹅般的素白身影靠近了自己。
“我逃出来了!”那个身影说道。
她穿着漂亮的大人的衣物,好像真的好像在发光。
苏姚简直不敢相信她的眼睛。
“夏秋……”
“喏,饼干,还有蛋白质块。还有糖水罐头!你饿坏了吧?都给你都给你!”
夏秋仍然笑着,只是苏姚感觉她的手很冷,漂亮的眼睛却暗得好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湖。
苏姚感到内心一阵寒冷。
夏秋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很不好的东西。
但苏姚看不清。
她想说什么,但是苏姚紧紧抱住了她,哭泣着。
苏姚害怕话一说出口,夏秋就不在了。
夏秋的睫毛颤了一下,泪水也流了下来。
“对不起。”
于是夏秋找到了件破烂的睡裙,两人继续在街头找生活。
直到一个很不平静的夜晚,所有黑色的小巷都被刺眼的手电灯光照亮。
夏秋说:“他们来了,我要走了。”
苏姚说:“我们可以再逃走的!”
夏秋说:“没有地方去了——那边就是墙。”
苏姚说:“那就去到墙的另一边好了!”
夏秋摇摇头:“你会死的。”
苏姚哽咽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夏秋摸了摸苏姚的脑袋:
“我和城里人学了一支舞,想要看看吗?”
苏姚没说话,夏秋就自己跳了起来。
她的鞋已经跑掉了,地上都是金属碎片。
她就赤脚踩在这碎片上,伴着深夜的警笛、喊声和刺目的探照灯光起舞。
血溅在了裙上,夏秋却越跳越欢,裙摆如同月光般圆融旋转,美丽得让苏姚甚至都停止了流泪。
“苏姚,还记得我们的游戏吗?”
舞毕,夏秋对苏姚柔声说道。
苏姚瞪大了眼睛,手中的钢筋颤抖着。
“杀了我好不好?”夏秋说道。
苏姚倒退着,几乎跌坐在地上。
“杀了我吧。”夏秋的头发凌乱着,看上去充满着虚弱的感觉,“好不好?好不好?”
“不……”
“至少让我的记忆停留在这里吧。”夏秋苦笑道,“我想像此时此刻这样活着。”
“……好。”
如果夏秋要被抓走了,变成了她不想要的样子,那么还不如死了干净。
苏姚的双手颤抖着。
她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多眼泪,大滴大滴地都落在手中那生锈的钢筋上。
钢筋的尖刺在路灯下闪着冷光,随着一声刺穿的闷响,很快在苏姚的眼里都变得五颜六色起来。
“谢谢。”
警笛、话语、凄美的笑容,都在苏姚的记忆里混成了一片,变成淡黄色的飞雪,飘落在地上。
……
……
淡黄色的飞雪静静地落在坟墓外的天穹上。
有工人在天穹系统上清扫着积雪。
“为什么要找夏秋?为什么……又不告诉我真相?”宁猫儿问道。
漫长的画面在苏姚眼前闪过,一时间,她竟找不到用哪句话来回答宁猫儿的疑问。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到底是谁带走了她……我想弄明白这一切。”
苏姚说道。
“我认识的夏秋没有那么脆弱。如果仅仅是身体上的侮辱,不可能让她做出那样的举动。”
“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你……”
苏姚摸了摸宁猫儿的脑袋。
“因为宁猫儿和我不一样,你是个好孩子啊。”
苏姚把那个祭拜用的馒头收了起来,一人一半,递给了宁猫儿。
“不留给夏秋吃吗?”宁猫儿低声问道。
“不要浪费食物。”苏姚回答道。
她们一边吃,一边默默地走下土山。
一些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正在附近聊着天。
“他们还收小孩吗。”
“不知道啊,教授没说。”
“我跟你讲,以前实验室啊,出过一次意外,听说还跑了一个……”
苏姚的瞳孔猛然收缩了起来。
她余光扫过那身白色工作服,上面写着三个字。
“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