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时,雨意还挂在屋檐下,凝成一颗颗剔透的珠子,欲坠未坠。
林夏端着一袋新买的营养土,来到阳台,准备给那盆长势喜人的绿萝换个更宽敞的家。
她小心翼翼地将植株连着根部的旧土一同捧出,指尖触到盆底湿润的泥土时,却感觉到一丝异样的硬质。
她拨开泥土,一枚焦黑蜷曲的纸片静静躺在那里,像一只折翼的黑蝶。
纸片脆弱不堪,仿佛一碰即碎,但边缘处,一抹顽固的红蓝墨迹在晨光下依稀可辨。
林夏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认得这痕迹,那是1998年防汛指挥图上才会用的标线颜色。
昨夜,她曾看见公公独自在窗边,借着烛火做着什么,原来竟是这个。
她没有声张,也没有将这片承载着过往的灰烬丢弃。
她用纸巾轻轻将其托起,走进书房。
沈星河昨夜常坐的那张椅子还维持着原来的位置,上面压着一本泛黄的《制图基础》。
林夏翻开书,在因年代久远而开裂的书脊缝隙里,小心地将那片焦黑的纸屑夹了进去。
她轻轻合上书,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一个秘密。
一抬头,厨房里传来“滋啦”一声轻响。
沈星河正站在灶台前,慢条斯理地煎着荷包蛋。
他握着锅铲,手腕一抖,金黄的蛋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稳稳落回锅中。
那锅铲翻动的节奏,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与多年前那个暴雨之夜,他用铁棍敲击铁皮屋檐,向对岸传递撤离信号的节拍,分毫不差。
上午九点,社区老年活动中心里传来一阵骚动。
不知何故,整栋楼突然跳闸,一片漆黑。
老人们围在走廊尽头的配电箱前,议论纷纷,束手无策。
新来的社区电工小张二十出头,仗着自己年轻力壮,拨开人群,二话不说就准备强行合上空气开关。
“等等。”
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沈建国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他拄着拐,缓缓走上前,伸手拦住了小张。
小张有些不耐烦:“大爷,没事的,就是过载跳闸,推上去就好了。”
沈建国没理他,只是蹲下身,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工具包里,掏出了一支老旧的试电笔。
那笔的塑料外壳已磨得发亮,尾部的金属帽上,细密地缠着一圈黑色绝缘胶带,胶带的接缝处,用小刀刻着六个字——缓一拍,稳得住。
这是沈星河上高中时,用废旧零件给他改制的第一支专业工具。
沈建国不说电路原理,也不讲什么安全规范,只是把那支笔递到小张面前,声音平缓:“你先测,我在旁边看着。”
小张迟疑地接过试电笔,心里虽有些不以为然,但看着老人不容置喙的眼神,还是按着习惯动作,将笔尖探向了零火线的接入口。
“滋——”一声微弱却尖锐的电流声响起,试电笔顶端的氖泡并没有稳定地亮起,而是疯狂地闪烁,忽明忽暗,电压波动得极其异常。
小张的脸色瞬间白了。
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过载,而是外部线路有短路或者高压串入。
如果刚才那一闸强行合上,巨大的浪涌电流足以烧毁整栋楼的线路,甚至引发火灾。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他惊魂未定地回头,想找那位老人道谢,却发现人群中早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沈建国已经拄着拐,慢悠悠地走远了,仿佛只是路过顺便提个醒。
活动中心门口的香樟树下,林夏正拿着一份晨报在读。
她看到公公从里面走出来,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他手中紧握的那支旧试电笔上,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微笑。
这支笔,她记得。
当年还是她从校办工厂的废料堆里捡回来的,沈星河花了一个晚上修好,然后郑重地交到父亲手上,少年老成地说了句:“爸,收好。有些工具,要比人活得久。”
午后,天色骤变,积蓄了一上午的乌云终于倾盆而下。
暴雨如注,社区新装的排水沟水位预警器发出了急促的蜂鸣。
李振华带着几个少年技术组的骨干,穿着雨衣,自发地组织巡查。
走到一处地势低洼的三岔口时,众人停下了脚步,开始争论起来。
一边认为应该优先排查地下暗渠,担心有塌陷风险;另一边则主张先疏通主干道上被冲刷下来的淤泥,防止积水倒灌。
“抽签吧!”有人提议,这是最公平的办法。
李振华却摇了摇头。
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一截被雨水打湿的铅笔,在泥泞的地面上,用力划出了一道与主路呈四十五度角的斜线,指向一条不起眼的支岔。
“走这条。”他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
“为什么?”一个队员不解地问,“这条路看着最不像有问题的。”
李振华没有解释复杂的流体力学,也没有提什么伯努利原理,他只是拍了拍裤腿上的泥水,说了句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话:“我试过,它自己会指方向。”
队伍将信将疑地跟着他,沿着那道铅笔划出的斜线走去。
没走多远,果然在斜向支沟一处被灌木丛遮挡的隐蔽处,发现了一道正在不断扩大的裂口,大量的雨水正从这里倒灌进地下的管网系统,这才是真正症结所在。
二楼的阳台上,沈星河静静地站着,手里握着半截被磨秃了的hb铅笔。
正是当初李振华做实验时,被他“不经意”扔进楼下花坛的那一支。
昨夜,他在父亲的工具箱最底层摸到了它,不知是谁,又悄悄地将它收了回来,放回了原处。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回书房,将这半截铅笔轻轻地搁在窗台的《制图基础》旁边,正对着那片夹在书脊里的灰烬。
雨声渐密,敲打着窗玻璃,也敲打着这个沉寂的午后。
里屋,隐约传来沈建国哼唱的一段模糊调子,是当年抗洪时人人都会的防汛号子。
调子跑得厉害,歌词却一字不差。
沈星河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
他心里那最后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有些话,的确不必说完;有些人,也终会自己走上那条正确的线。
他所要做的,只是在最初的时刻,将那片垫圈、那支试电笔、那截铅笔,悄悄地放在他们必经的路上。
雨停之后,天空被洗刷得湛蓝如洗。
社区里,那条被少年们用脚步和智慧趟出来、绕过积水区直通主干道的小径,在雨后初霁的阳光下,清晰地印刻在社区的土地上,成了一条无名却被居民们心照不宣选择的捷径。
每天,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将那条土路踩得愈发坚实、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