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掌柜早有预料,他知道这位从车夫堆里杀出来的大佬,最信眼见为实。他沉声道:“颜老板所言极是。空口无凭,确难取信。敝东主深知此理,样车已在加紧赶制,不日即可呈上。届时性能、舒适度、耐用与否,颜老板与车夫兄弟一试便知。此计划,非为一家之利,实为打破洋行垄断,使我华人车夫能用上便宜好车,使我华人工匠有工可做,有技可施。数千同胞之生计,皆系于此啊!” 陈掌柜语气激昂,试图以家国大义打动对方。
随后,陈启沅从布包里掏出一沓照片:车夫阿强咳血的衣襟、木轮车轴断裂的裂痕、英资车行收租时挥舞的棍棒。“颜老板,您看这是上周油麻地车夫阿强的尸首——肺病犯了,没钱看病,死在车棚里。他拉了十年车,攒了二十块,全给英资车行交了租银。”他翻开另一页,是英国车行与车夫的“分成契”:“英资车行抽走车夫六成租银,说是‘修车费’‘管理费’;咱们华人车行抽三成,可您知道吗?”他压低声音,“看似少了三成,可那车夫用的药、补的车胎,全得从这三成里抠——他们活不过四十岁,赚的钱全进了药铺和铁匠铺的口袋!”
陈启沅说得动情,颜永祠却摸出烟枪,深吸一口:“陈掌柜,您这是拿‘菩萨心’谈生意。我永利车行不做慈善——英资车行垄断着码头接客权,汇通洋行的货船只等他们家的车;油麻地的货仓要收‘地头银’,我永利每月交120港元;车夫要是病了,我得扣他三天租银抵药钱……您说的‘造福’,得先过这些坎儿!”
他敲了敲桌面,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我现在每月修车要贴进去百八十块——日本车的零件贵,铁匠铺不肯便宜卖;车夫的车座磨破了,我得花钱请人补;更气的是,英资车行上个月联合起来压价,湾仔到中环的起步价从港元三角降到两角五——他们有洋行撑腰,我永利敢降吗?降了车夫更惨,不降我连地头银都交不起!”
陈启沅听得入神,颜永祠突然笑了:“不过,您要是真能造出‘结实、便宜、好修’的车,我颜某倒愿意试试。但有三个条件——”他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样车先给我看,我要亲自试拉;第二,要是真比日本车强,您得让永利当港岛独家代理,卖车的分成您让三成;第三,”他的目光扫过楼下擦车的车夫,“维修服务得快!车夫的车坏了,半天修不好,一天就少赚1.5港元——您得派师傅来,永利车行腾间屋子当维修点,工具、零件全备齐!”
颜永祠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眼神深邃。他太清楚这行的水深了。车夫的生计?他自然关心,毕竟那是他“咕喱王国”的根基,但更关心的是自己庞大车队的运营成本、维修损耗和与汇通竞争的筹码。他放下茶杯,脸上浮现出商人特有的、带着几分诚恳又几分算计的笑容:
“陈掌柜拳拳之心,颜某感佩。同是潮汕人,振兴本土产业,颜某岂有不支持之理?” 他话锋一转,“这样,待贵坊样车出来,若真如陈掌柜所言,性能卓着,价格实惠,远超东洋货,颜某的‘永利车行’,必当鼎力支持,首批订单绝不少于百辆!非但如此,” 颜永祠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颜某更愿与车夫兄弟共襄此义举!若贵车真能省力耐用,让车夫兄弟每日多跑几趟,收入增加,颜某承诺,凡租用‘飞燕牌’的车夫,月租可酌情降低!比如…每辆每月减租五毫至一元!”
此言一出,看似慷慨仁义,实则暗藏机锋。降低车租?这意味着颜老板从每辆车上直接获得的利润减少!他凭什么敢做这种承诺?他料定陈掌柜无法真正保证车辆在复杂路况和车夫高强度使用下的长期可靠。他继续道:
“不过,陈掌柜,这车夫的生计,关键还在‘车能跑,钱能赚’。车再好,若三天两头出毛病,趴了窝,车夫挣不到钱,我这降租也就成了空话,反而害了他们,也砸了贵坊的招牌。” 颜永祠盯着陈掌柜,语气加重,“所以,颜某有个不情之请。若贵坊真欲合作,并让车夫兄弟切实受益,贵坊必须提供及时、快捷、且价格公道的维修服务!在油麻地、湾仔、中环,至少要设三处维修点!保证车夫的车坏了,半日内能修好,不耽误他们拉活挣钱。维修的零件,也得跟得上,不能一等十天半月。唯有如此,降租才能真正惠及车夫,贵车才能真正立足!”
颜永祠靠在椅背上,恢复了那副沉稳的模样。他抛出了一个看似为车夫着想、实则将了陈掌柜一军的条件。他料想,建立覆盖核心区域的快速维修网络,成本高昂,管理复杂,远非一个初创工坊能轻易做到。若陈掌柜面露难色或推诿,那这“飞燕牌”的成色,也就不言自明了。他等着看陈掌柜如何接招。
出乎颜永祠意料的是,陈掌柜非但没有丝毫为难,眼中反而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脸上甚至浮现出抑制不住的、如释重负般的笑容。这反应让见惯风浪的颜永祠都微微一怔。
“好!颜老板此言,真乃金玉良言,切中肯綮!” 陈掌柜抚掌,声音洪亮,带着由衷的喜悦,“不瞒颜老板,敝东主王月生先生反复强调,造好车只是第一步!要让好车真正造福车夫、立足市场,完善的售后维修保障体系,才是根本,才是长远之道! 王先生早有严令,工坊必须将‘快速维修、便捷服务’视为与‘质量优良、价格低廉’同等重要的生命线!”
陈掌柜身体前倾,目光炯炯:“颜老板所提在油麻地、湾仔、中环设维修点,与我工坊规划不谋而合!此三处正是车流汇聚之地,设点正当其时!不仅如此,工坊还将配备专门的流动维修车,应对紧急状况。所有维修匠师,均由工坊严格培训,确保手艺精湛。常用零件,各维修点必有充足备货!价格绝对公道透明,只收合理工本与人工!我们的目标就是:小问题当场解决,大问题不过夜! 绝不让车夫兄弟因为修车耽误挣钱!”
陈掌柜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信心。他继续道:“颜老板愿以降租之利惠及车夫,足见高义!我工坊必以最可靠的车辆和最高效的维修服务作为回报!让车夫兄弟用‘飞燕牌’拉得省心、赚得更多!此乃双赢之举,亦是振兴我华人产业之基石!待样车制成,定第一时间请颜老板品鉴。届时,这维修点的选址与协作细则,还望颜老板不吝赐教!”
颜永祠看着陈掌柜眼中毫不作伪的兴奋和笃定,第一次真正收起了轻视之心。这个“维修服务”的要求,非但没有难倒对方,反而像是正中其下怀?他意识到,对方那位神秘的东主王月生,图谋甚大,绝非仅仅造车卖车那么简单。这“飞燕牌”背后,恐怕是一整套颠覆行业旧规的新玩法。
他重新拿起烟斗,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缓缓道:“陈掌柜与贵东主,倒是深谋远虑。好!颜某就拭目以待,看贵坊的‘飞燕’,能否真的一飞冲天。” 他心中快速盘算着:若车真如所言,维修又有保障,降租吸引车夫租用自己的“飞燕牌”,不仅能提升车队竞争力,更能巩固自己“为车夫谋利”的声望,对抗汇通…这步棋,似乎比自己预想的更有趣了。
颜永祠放下烟斗,话匣子也打开了,带着几分行业领袖的倾吐欲,“汇通洋行仗着财雄势大,垄断新车进口,抬价压榨车行和车夫…官府年费年年涨,车夫押金重如山…四邑兄弟苦啊,肺痨腿疾,平均寿数不过四十…” 他压低声音,“明年官府要查咕喱流失,风声已紧…九龙那边,地头新,机会也多…” 一场关于行业现状与未来的深入交谈,在茶香与烟雾中展开。颜永祠在观望,也在评估,这只尚未见影的“飞燕”,究竟能搅动多大的风云。而陈掌柜心中,已然为穿越者王月生的关键一步棋——构建服务网络——成功落子而暗自振奋。
陈启沅眼睛一亮:“颜老板快人快语!样车我下周就能造出来,您要试拉,我亲自陪您去石板路颠一颠!”他顿了顿,想起王月生的交代,“对了,王先生说,要是合作成了,咱们可以搞个‘车夫互助会’——每辆车每月捐5分钱,攒起来给车夫买药、补衣服。您看这事儿……”
颜永祠猛地拍桌:“好!我这永利车行,最恨的就是英资车行压榨车夫!要是您的车真能让车夫多赚点、少生病,我颜某不仅当独家代理,还出面找东华医院,给车夫建个‘施药局’——就像我捐凉茶那样!”他掏出钢笔,在账本背面画了个草图,“车夫互助会的钱,从每辆车的租银里扣,您看行不?”
颜永祠的怀疑与妥协,本质是市井生存智慧与朴素正义感的碰撞。他没有立刻答应合作,却用“看样车”“独家代理”“维修服务”划下底线——这些要求恰好与王月生“激活本地产业、改善车夫境遇”的目标不谋而合。当陈启沅走出永利车行时,雨过天晴的街道上,“飞燕牌”人力车的蓝图已在两人心中成型:它不仅是一辆车,更是一根撬动香港人力车行业格局的杠杆——一端压着英资垄断的旧秩序,另一端托着车夫们挺直的腰杆。
陈掌柜告辞出了酒楼,恰见不远处颜永祠的“红签车”列队待租,车夫着靛蓝号衣,胸绣「永利」白字。而回到书房的颜永祠在账本用密语写下:“x月总收:租银4860元,地银1120元,暗镖银800元...支革命捐200元”,想了想,又记下“预定飞燕车百辆”。他决定烧个冷灶。都知道陈掌柜在香港手眼通天,一辆车不过几十港币,区区几千元结个善缘,划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