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初雪来得毫无预兆。
细密的雪粒子敲打着林家书房的落地窗，在玻璃上凝结成冰晶的脉络。
屋内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蜂蜜牛奶的甜香和婴儿奶粉特有的气息。
一岁半的林源小朋友在地毯上专心致志地搭建他的“量子积木”（苏梅外婆特供版，内含磁悬浮元件），小嘴里咿咿呀呀地念叨着不成调的“猫猫”、“键键”——显然是受了他的“程序员猫”哥哥比特币的深刻影响。
林琛靠在书桌旁，目光有些放空。
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马克杯壁上摩挲，杯子里是雪乃刚给他泡的明前龙井，水温精准地控制在85c，茶叶在澄澈的茶汤里舒展沉浮。
银币蜷在他脚边的猫窝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比特币则端坐在林琛的机械键盘旁边，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上滚动的代码行，偶尔伸出小爪子，极其谨慎地、用肉垫的边缘轻轻触碰一下冰凉的金属外壳，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智能手表在腕上发出规律的、几乎被忽略的轻微震动，显示着实时心率、室内外温湿度差、甚至林源小朋友积木倒塌的声波分贝——雪乃主导开发的“家庭健康与和谐监测系统”早已接管了大部分生活数据的记录。
那个曾经无处不在、半透明的蓝色系统界面，已经沉寂了太久，久到林琛几乎要忘记它的存在，只当是年轻时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直到——
叮！
一声清脆到近乎刺耳的提示音，毫无征兆地在林琛的脑海深处炸响！
不是通过耳膜，而是直接作用于神经末梢。
那声音熟悉又陌生，带着久远记忆的冰冷质感，瞬间盖过了银币的呼噜、比特币触碰键盘的细微声响，甚至窗外初雪的簌簌声。
林琛浑身剧震，手中的马克杯差点脱手，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他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视野的正中央，悬浮着一个他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的界面。
依旧是半透明的幽蓝色，边缘流转着细微的数据流光。
但整个面板显得异常……不稳定。像是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画面，边缘不断地闪烁、扭曲，细小的像素点如同沙砾般剥落、消散在空气中。
面板中央，几行简洁的白色文字正艰难地凝聚成形，笔画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崩解：
【系统状态：终极任务复核中……】
【检测参数：宿主情感联结深度、家庭幸福指数、目标角色（雪之下雪乃）生命质量评估、猫咪员工（金币\/银币\/比特币）福利系数……】
【复核结果：……】
【……】
【……幸福值……溢出……错误……错误……】
文字在这里剧烈地闪烁、扭曲，大片的乱码如同病毒般侵蚀着面板，发出滋滋的电流杂音。
几秒钟后，乱码才被艰难地压制下去，最后一行字终于挣扎着浮现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平静：
【幸福值溢出核心阈值。终极任务‘相伴终生’达成。】
【本系统……使命终结。】
【卸载程序启动……倒计时：10……】
林琛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轰然冲上头顶。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耳边是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巨响，几乎要盖过那冰冷的倒计时。
眼前的面板如同风化的沙雕，蓝色的像素点加速剥落、飘散。
那个曾赋予他技能、发布任务、甚至在他追求雪乃的笨拙道路上提供过无数次“错误分析”的存在，正在他眼前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走向消亡。
十年。整整十年。
从千叶那家小小的猫咖开始，这个系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又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嵌入了他人生的每一道褶皱。
它给过他黑客的指尖、咏春的拳风、看懂猫语的耳朵，也让他用“猫抑郁了”这种拙劣的借口去靠近那个清冷的少女。
他曾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对着这个界面吐槽、抱怨，甚至咒骂它发布的不可能任务。
可当它真的以这种方式宣告终结时，一种巨大的、失重般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他，比后腰被女儿摔的那一下还要酸涩沉重。
原来……永远是有尽头的。
“9……”
倒计时的数字在扭曲的面板上跳动。
“林琛？”
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书房里几乎凝固的空气。
雪乃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端着一小碟刚烤好的、甜度经过精确计算的猫爪曲奇。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丈夫瞬间的僵硬和脸上那从未有过的、近乎茫然的空白。
她的目光扫过他溅上茶渍的手背，落在他失焦的瞳孔上，冰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
“又是那个……不科学的系统？”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十年夫妻，她早已从林琛无数次欲言又止、对着空气苦笑或低骂的碎片里，拼凑出了一个模糊却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的轮廓。
她从未点破，只是将它归入丈夫独有的、如同他那些稀奇古怪口头禅一样的“特质”。
林琛猛地回过神，喉咙干涩得发紧。
他看向雪乃，她的脸在书房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清晰而真实，几缕黑发垂落在颊边，身上还带着厨房里淡淡的甜点香气。
比特币似乎被这凝重的气氛惊扰，不安地“喵”了一声，小爪子离开了键盘。银币也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主人。
“7……”
冰冷的数字无情跳动。
林琛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抓住什么正在急速溜走的东西。
他指向自己面前那片正在加速消散的虚无，声音沙哑：“它……它要走了。”
雪乃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只有空气，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但她没有质疑，只是平静地走近，将手中的曲奇碟子轻轻放在书桌上，就在那片“虚无”的旁边。
然后，她拿起林琛那只溅了茶水的手，用自己微凉的手指，轻轻拂去他手背上的水渍和茶叶碎屑。
“它说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说我们幸福溢出了。”
林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目光死死锁住那行越来越淡的文字。
“说它的任务完成了。”
“5……”
面板的边缘如同燃烧的纸页，卷曲、焦黑，化作飞散的蓝色星火。
核心区域只剩下最后几行残破的文字，像风中残烛。
雪乃沉默了几秒。
她没有去看那片“虚无”，而是将林琛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手端起了那杯温度刚刚好的蜂蜜牛奶，递到他唇边。
“逻辑正确。”她的声音依旧清冽，却像温热的牛奶一样熨帖过林琛冰冷的心口。
“任何预设目标达成后，系统终止都是最优解。
冗余运行只会占用资源，增加出错风险。”
她顿了顿，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林琛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一字一句，清晰而肯定。
“我们的‘幸福值’，不需要任何外部系统来评估或维持。”
“1……”
最后一声倒计时轻得如同叹息。
【……卸载完成。】
【感谢使用。愿真实的情感……永无bug。】
最后一行字艰难地凝聚、闪烁，然后连同整个残破的界面，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瞬间化为无数细碎的蓝色光点，无声无息地湮灭在书房的空气里。
没有爆炸，没有巨响。只有一种绝对的、彻底的寂静降临。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林琛的灵魂深处被连根拔起，留下一个空洞洞的印记。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向那块智能手表——屏幕上依旧跳动着心率、室温、林源咿呀的分贝值。
属于“猫咖恋爱系统”的那个特殊数据流通道，那个曾经偶尔会弹出奇怪任务或警告的角落，如今只剩下一片平滑的空白。
它真的走了。
那个陪伴了他整整十年，将他从异世界程序员变成猫咖老板、孩子父亲的“外挂”，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功成身退了。
“宝了个贝的……”林琛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一丝释然。
“真他喵的……走了啊……” 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反而有种送别老友的怅然。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键盘旁的比特币，似乎被空气中残留的某种无形扰动吸引，也可能是单纯觉得爸爸对着空气发呆的样子很有趣。
它轻盈地跳上书桌，迈着优雅的猫步，径直走向那片系统界面刚刚消散的“虚无”之地。
在雪乃平静的注视和林琛愕然的目光中，它的小爪子，带着猫咪特有的好奇和试探，对着那片空无一物的桌面——
轻轻地、踩了下去。
柔软的肉垫落在实木桌面上，没有发出任何代码运行的声响，也没有触发任何虚拟界面。
比特币疑惑地歪了歪头，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不解，仿佛在奇怪刚才感觉到的“东西”怎么不见了。
它不甘心地又踩了两下，依旧空空如也。
最后，它像是放弃了，尾巴扫过雪乃刚放下的曲奇碟子边缘，轻盈地跳下桌子，重新回到自己的键盘“圣坛”旁，趴下，下巴搁在前爪上，目光重新投向屏幕上滚动的字符，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满足的“咕噜”声。
书房里只剩下银币的呼噜、林源摆弄积木的轻微碰撞声、比特币满足的咕噜，以及窗外初雪落下的簌簌轻响。
林琛看着那只重新沉浸在代码世界的小猫，又低头看了看被雪乃紧紧握着的手，再看向妻子那双洞悉一切却又温柔包容的冰蓝色眼眸。
手腕上，智能手表传来平稳的震动：【心率：76bpm，情绪状态：稳定，归属感：峰值】。
空洞感被一种更坚实、更温暖的触感填满。
他反手用力握紧了雪乃微凉的手指，另一只手端起那杯温度正好的蜂蜜牛奶，狠狠灌了一大口。
甜腻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最后一丝因系统离去带来的寒意。
“老婆。”他放下杯子，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活力，甚至还带上了一点欠揍的得意。
“那破系统走之前，说咱们幸福得都‘溢出来’了！这评价够精准吧？比它当年分析你嘴角上扬0.3%可强多了！”
雪乃抽回手，拿起一块猫爪曲奇，精准地塞进他还在喋喋不休的嘴里：“噪音污染指数超标。安静吃你的曲奇。”
她拿起平板，指尖滑动，调出家庭健康监测系统的界面，目光扫过代表林琛情绪稳定、归属感峰值的数据曲线，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林琛嚼着甜得恰到好处的曲奇，看着雪乃在数据世界里安然自得的侧脸，脚边是呼噜震天的银币，不远处是沉迷代码的比特币和咿呀学语的林源。
没有任务提示，没有亲密度数值，没有系统冰冷的评判。
只有蜂蜜牛奶的甜香，初雪的静谧，和身边人指尖真实的温度。
他忽然就笑了，对着那片系统消失的空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谢了，剩下的路……没有系统，老子也能走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