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屏息凝神,不敢妄动。
此刻他们正悬挂于峭壁之上,全身的重量都依托于面前的这一根手腕粗的藤蔓,而头顶上方树枝浓密,灌木丛生,根本无法辨别此刻来的是敌是友,这深山老林之中,若来的是淳朴善良的樵夫便也罢了,就怕是心术不正,打家劫舍的剪径小贼,那他们二人此刻便危险了。
虽然二人武功已在大楚属于数一数二的人物,但毕竟是多事之秋,此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所以二人对视眼便都很默契的停下了动作,不再发出来任何声音。
头顶之上那人似乎也没想到在他脚下这样方寸之地竟然悬挂着两个大活人,没有丝毫犹豫,脚步声也在逐渐远去。
谢晚宁松了一口气,正打算放松一下紧张的心情时,却在下一秒又屏住了呼吸。
面前依旧是那手腕粗的藤蔓,只是不知何时,转出了一条粗粗长长的条状物体。
扁头,灰褐色,生着点淡绿的斑纹,混在山石那满处的断枝落叶中,竟可以假乱真。
那是一条健壮的毒蛇,此刻正用它那阴黄的眼盯着叶景珩,细长的蛇信子在空中微微一露,接着飞快的一收,而叶景珩因为角度问题,对他面前的危险浑然未觉,只侧耳听着那脚步声逐渐远去,竟抬手准备继续往上爬。
眼看着他就要抬手将那毒蛇的身体当做藤蔓捏住,而那蛇也微微抬起身体,瞄准叶景珩的脖颈,蓄势待发。
“头拿开!”
就在叶景珩抬手的一瞬间,谢晚宁厉喝一声,突然抽出“飞星”,抬手对着那已经探出半个身子,露出尖锐毒牙的灰褐色毒蛇便是狠狠一劈,接着一挑。
叶景珩在谢晚宁出声提醒的那一刻,便察觉到了危险,只是不知前方到底是什么,但是还是下意识的选择了相信,此刻他双手悬挂于藤蔓之上,只得仰面倾身向后浅浅倒去,正好躲开那毒蛇攻击的同时,给了谢晚宁可操作的空间,那毒蛇刚刚展开半个身子便被谢晚宁一剑劈成了两半。
接着,叶景珩便觉得有什么冰凉柔滑的东西擦过了他的脸,咝咝一响,随即兜在了他那被谢晚宁撕扯过后,略显狼狈的衣襟里。
他低头,正巧与那蛇眼对视,立马反应极快的抽出一只手来,将那腰带一抽,连惊讶都没有,一脚将那半截蛇尸踢下了悬崖。
“你倒是镇定,”谢晚宁调侃了一句,“一般人不应该是稍微惊讶一下,感慨一下吗?”
“你若是像我一样,年幼时曾被丢进过蛇窟之中,任万蛇啃噬,你也会像我一般镇定的。”
叶景珩答的云淡风轻,“再者这蛇头虽然被砍了下来,但还是有一定的咬人几率的,我若是因为在那里惊讶一下,感慨一下,若是被咬了,岂不完蛋?”
谢晚宁愣了愣,看着一脸淡然的叶景珩,实在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有这样的童年经历。
骗人的吧?
被丢进蛇窟之中,受万蛇啃噬,这是想想都觉得可怕的事情,他哪怕童年生活过得再不幸福,也好歹是个金尊玉贵的皇子,怎么会有如此遭遇?
但是……
看叶景珩这模样,又不像说谎的样子。
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室家族,竟能让他有如此可怕而又残忍的遭遇?他这狠辣的性格,会不会也跟他童年的生活有关系?
谢晚宁还没想多久,接着脸色便是一沉。
因为此刻毒蛇虽然除去,可头顶上那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却因为刚刚自己情急之下的一声厉喝而瞬间一顿,接着便向后一转,“沙沙沙”的穿花拂叶之声骤然响起,那脚步声又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谢晚宁目光一闪,眸中厉色一现。
她并不后悔刚刚自己出声提醒,毕竟那时情形紧急,若是晚了一分一秒,叶景珩便要被那毒蛇吻上,到那时情况只怕会比现在更糟糕。所以在短暂的权衡利弊之下,谢晚宁早已做好了与头顶上那人对抗的准备。
即便那真是剪径的恶人,那与之周旋也好,奋力拼杀也罢,总有那么一线生机,她相信自己和叶景珩的实力。
捏紧手中的“飞星”,她目光如炬,侧耳倾听。
在那脚步声逐渐逼近,将将要到正前方时,谢晚宁突然手一松,飞身而起,一脚踏在叶景珩的肩膀上,接着提气凝神,抬剑便往来人的脖子上架。
她打算来个先发制人。
周身草木被她这骤然一飞而震得瑟瑟作响,而早有防备叶景珩的也不曾料到谢晚宁居然会踩着自己肩头飞身而上,满脸郁闷的看着自己肩上那脏兮兮的鞋印,顿时有些头大。
这个女人,什么时候能够温柔贤淑一点?
然而他这个念头还没转过一个弯儿,便看见飞身而上的谢晚宁在空中姿势非常潇洒的提剑一甩,接着便十分惊讶一般,“啊”了一声,整个人像失去了重心一般,连剑也忘记收回来,又开始迅速的下坠。
怎么回事?
叶景珩眉头一蹙,顾不得许多,也只好松了手,脚尖在石壁上重重一点,飞身而上胳膊将谢晚宁的腰肢一揽,顺势扯住藤蔓,再狠狠一荡,借助那力量,堪堪的落在了那悬崖之上的地面。
接着他抬起头,待看清来人时也有些惊讶。
“主子!”
面前,身着锦衣的少年满脸惊喜的扑过来,不是叶景珩的贴身侍卫月七又是谁?
“主子……您怎么成这副模样了哇?”
月七目光在叶景珩身上转来转去,顿时吸了口冷气。
先不说主子那珍贵的墨狐锦衣去了哪里,也不必说为何主子只着单衣一件,还腰带未束,露出精壮的胸腹来,单说主子那向来洁白如雪的衣服上为何有一只脏兮兮的脚印?又为何领口处似被人撕扯过,凌乱不堪?
他们尊贵的燕王殿下,什么时候有过如此狼狈的模样?
月七看着看着,眼睛不自觉地瞥向一旁的谢晚宁,目光鄙夷。
主子失踪三日,身边只有乌鹊这个女人,那毫无疑问,这一切定是她所作所为!
自己早就有点疑惑了,主子长得极美,又有这么好的身体摆在她面前,第一天,她可以不动心,第十天她也可以不动心,可她憋的过初一,月七才不相信她能憋得过十五!
你瞧这可不是正如他所料的那样吗,一到这种没人的地方,这女人的本性便暴露出来了!
于是,月七越看谢晚宁便越觉得不顺眼,越看叶景珩便越觉得自责与愧疚。
都是他一时疏忽,才让这女人对主子伸出了邪恶的毒手!
看那衣襟的模样,主子定是狠狠挣扎过的!
“属下该死!属下竟迟了这么久才找到您……”
这话说到最后,月七竟隐约带了些哭腔。
他这副表现着实让谢晚宁和叶景珩二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至于吗……
不过谢晚宁的注意力没有在他身上放多久,她的目光越过月七的肩头,看向了他身后的另一个少年。
不远处,那人虽着一身黑衣,然而越发衬得皮肤冷白,面容清俊,俊秀挺拔,像一把未入鞘的薄刃,锋利、寒冷,却在看见谢晚宁的那一刹那,眼底疲惫尽消,连眼窝处那片青黑色的阴影似乎也在那一瞬间淡了些许。
十一。
他没有说话,就那样静静的站着,隔着浓密的灌木丛,安静的望着谢晚宁。
此刻,他们距离不远,头顶碧云天,脚踩黄叶地,他的眸子倒映她神采奕奕,满面惊喜。
还好,她平安无恙。
他没有讲当自己亲眼看见谢晚宁被地缝吞噬,在消失在他面前时那无法言喻的心慌与绝望;也没有讲自己磨破了双手,带着淋漓的鲜血依旧执着的翻掘地面,只为找到她的痕迹;更没有讲自己连夜的奔波,只为曾经谢晚宁提到过,她要去天游峰。
去看看,去看看。
心底有这样的一个声音,一直在叫嚣——
她武艺这般高强,人又良善,上天定然怜惜她,会给她活下来的机会,那么如果她活下来,一定就会去天游峰,为许淮沅寻求药引!
如果她活着,如果她活着……
怀揣着这样的念想,他日夜兼程,连水都不肯多喝一口,只为赶着时间来到这里等她,而如今,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等到了平安的她。
然而日夜的期盼化为现实,当看见谢晚宁的那一瞬间,巨大的惊喜过后,十一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说不上是什么的滋味。
她平安之后的第一件事情,果然是为那一个男人寻求活下去的良方。
“十一!”
谢晚宁十分惊喜的上前几步,拍了拍他的肩膀,“刚刚我还以为是强盗,准备先行拿下,没想到隔空看见是你,我真是又惊又喜。不过你怎么在这里?莫不是你我多年默契,心有灵犀?哈哈哈哈哈哈……”
话还没说完,谢晚宁便十分得意而开心的笑了起来,她的笑坦荡而光明,如同被月光淘洗过,是那般的纯洁而又洁净。
犹如当年初见。
惨如人间炼狱般的小巷里,下满了厚厚的雪,却有那鲜红的未干的血迹,在那样洁白的雪地里冒着热气。
彼时,瘦弱不堪的他被五花大绑视为案板上的鱼肉,被人就这样毫不留情的拖拽在那混合了泥沙与血腥气的雪地中,他挣扎不得,想向人求助,然而视线所及,也只有自己那饿得皮包骨头的亲生父母看着那交换而来的孩子而露出的贪婪的目光。
他懂易子而食,本就是这残忍世道里,保留下来的最后一丝人性。可他不甘心就这样成为别人腹中的食物,于是就在那刀横在自己颈间准备放血的时候,他趁其不备,将那人撞进了水煮得正沸腾的热锅里,然后,起身,逃命。
他只听见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接着便是肉被水烫熟的恶心味道,然后便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去想后面会发生什么惨烈又血腥的故事,他只知道向前逃命,不能停下来的逃命。
然而太久没吃到东西的他最终还是无力的倒在了雪地里。
她救了他,带他回了天机楼,从此他们二人相依为命,时间久了,他也便动了心,只是他看的明白,她从未有过这般心思。
那便不提吧。
将那些心事隐入心底,或许他们还能是彼此的亲人。
十一淡淡一笑,竟难得幽默的接了话,“可不。”
谢晚宁的笑“嘎”一声噎在嗓子里。
她怎么觉得这家伙有点怪怪的?
然而并没有细想的谢晚宁立马将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件事上。
“许淮沅呢?他怎么样?”
接着谢晚宁便惊讶的得知,他们两个竟然在地宫中被困了三天,而这三天里,许淮沅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反而又吐了几次血,脉象已是极弱,阿兰若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将她从云羌带来的草药胡乱塞给许淮沅吃了,竟也勉强提起了些许他的气息,所以现在许淮沅正由阿兰若照看着。
谢晚宁闻言心中十分着急,立马便要去寻那紫阳真人,然而还没有所动作便被众人拦下,只因天色渐晚,夜间正是众多猛兽的出没时间,加上晚上视线不好也看不清方向,偏偏天游峰以山势险峻着称,若是仅仅迷路便也罢了,可若是不小心掉下悬崖,只怕得不偿失,不如今夜先寻一处背风之地养精蓄锐,明日早早起来再做打算。
谢晚宁虽然心急如焚,却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道理如此,便也没执拗着非要出发,可毕竟此事同许淮沅的性命攸关,这天游峰又这么大,那紫阳真人又不知到底在何处修行,许淮沅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得那么久。
于是这一夜她心绪繁杂,几乎无眠,两只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外面,眼巴巴的瞅着月亮什么时候能下去,太阳什么时候能爬上来,好让她即刻启程。
而就在天将亮的时候,不远处的树林却突然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