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景珩吐了半天,几乎要将肝胆都吐个干净,直到最后吐无可吐了,这才堪堪停住,下意识的想拿帕子擦擦嘴,然而刚举起一半,又想起这帕子上的液体来源不明,只得嫌恶的丢掉,对着自己那袖子沉默半晌,最终抬起胳膊,勉为其难的擦了擦嘴。
然而一转头,就看见谢晚宁双目含笑,靠墙而立的模样,那眼底全然都是调侃之意,顿时反应过来,眯起眼睛。
“你敢耍我?”
他这话带着怒气,声音不自觉地拔高,气息也随之急促。然而这一急一怒之下,胸口那股盘踞不散的滞涩感,竟像是被冲开了一道口子,随着这声质问猛地一畅。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调节了一下内息,有些不确定的看向谢晚宁,“你故意气本王,是为了让本王淤堵的气血……恢复运行?”
谢晚宁没有没空理他这个后知后觉的家伙,只是挥了挥手,就地坐了下来。
他们被困在这里不知多久了,外面的情况如何?十一若是亲眼见他们落入此地,只怕不会安心照顾许淮沅,那只能交给阿兰若了,那个丫头大大咧咧的,手脚又重,许淮沅那个病秧子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
她这边想的入神,也就没注意头顶之上,隐约有银光一闪。
“咚咚咚!”
大楚,冀京。
“你是说,许淮沅一行人失去了消息了?”叶菀立在宫内的秋水湖边皱起眉头,“连叶景珩也不知去向?”
“是……”
知夏看着自家主子若有所思的模样,斟酌着开口,“据咱们的探子讲,许大人近日身体每况愈下,奴婢想,会不会是……”
“不会!”叶菀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很是决然的开口,“父皇给他下药多年,他都如此顽强的撑着,去边关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会生命垂危?再乱讲,小心本宫对你不客气。”
闻言知夏立马闭了嘴,然而瞥见叶菀那因为搭在栏杆上几乎发白的指尖,却在心中悄悄叹了口气。
公主嘴上虽说着不可能,实际内心还是担忧许大人的吧?
作为一个奴婢,她尚且知道陛下为了给未来新皇铺路,早已对许淮沅暗中下手多次,而边境地区苦寒异常,对许大人的身体百害而无一利,若说他突然暴毙也不是没有可能,公主运筹帷幄,冰雪聪明,又怎会参不透这其中的道理?
只不过是不肯相信罢了。
唉……
想想也是无趣,贵为公主享的已是富贵之极,可即便如此,面对生老病死,也同那普通人别无二致。
看来世事无常,纵然天家贵胄亦不能免……
知夏正想着,却突然瞥见不远处,太子叶承稷正一脸疲惫的从秋水湖的另一侧小径而来,她立马轻轻咳了咳,低声提醒:“公主,太子殿下过来了。”
叶菀自然也注意到了对面那个人影,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搭在栏杆上的手指松开,恢复了惯常的端庄持重,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
在这里吹了这么久的冷风,等的就是他。
她转过身,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妹妹对兄长的浅淡关怀。
“皇兄。”叶菀微微颔首。
叶知琛停下脚步,揉了揉眉心,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倦怠,连那身明黄常服都似乎黯淡了几分。他看了眼叶菀,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
“是皇妹啊,在此赏景?”
叶承稷也不是傻瓜,对面前这个扮猪吃虎的妹妹防备非常,看见她便立马生出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这秋水湖的冷风,竟也比得上你宫中的暖阁了?”
“不过是心中烦闷,出来透透气。”叶菀语气平和,目光关切地落在叶知琛脸上,“倒是皇兄,脸色似乎不太好,可是政务太过繁忙,也要多加注意休息才是。”
叶承稷心中警惕更甚,敷衍道,“劳皇妹挂心,不过是些寻常琐事……”他话音猛地一顿,转而道,“只是这些不省事的外敌,频繁犯我大楚边境,总得用心一二,多加费心罢了。”
叶菀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顺着他的话轻声接道,“是啊,这国事繁杂,处理起来最是伤身。想来父皇往日也是如此夙夜忧叹,忧心不已……哦对了,父皇年事已高,龙体近日可还安泰?我们做儿女的,现在也无法得见父皇,也总不免多忧心几分。”
她面上一片关怀之色,似乎是单纯关心自家年迈的老父亲身体状况,然而这幅模样落在叶承稷眼底却让他冷笑一声。
别以为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妹妹打得什么主意。
她表面人畜无害,实则心狠手辣,父皇病倒的这些日子,宗室之中正值壮年的子弟们莫名其妙的死的死,伤的伤,再远一点的要么名声扫地,要么突染怪疾成了残废,总之除了自己和那远赴边疆的叔叔叶景珩以外,基本上都因为种种原因,同坐上大楚的皇位没了关联。
说实话,他本是乐见其成的,毕竟自己是太子,地位稳固的很,可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也有些岌岌可危,于是暗中派人去查,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才发现这一切都同自己这个妹妹脱不开干系,而且最令他害怕的是,做了这些事儿叶菀似乎完全没有隐藏证据的意思,甚至还微笑着将证人送到了自己面前,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皇兄要查这些事情?那便查吧,这是证人,喏,别走偏了。”
叶承稷觉得叶菀简直是疯了。
自古以来,身为这宫中的女人,若是能得宠,那最好的结局便是在冀京给她找个人品好,家境优的达官子弟嫁了,若是不得宠,那就是政治棋子,送到某个偏远的不听话的小国家那里做个筹码便也算发挥余热。
所以,哪一个公主不安分守己,听着父皇和自己的话,只求许个好人家,不必吃尽苦头远嫁一方,可她倒好,偏要同自己对着干!
怎么?难道她就这么想扶持皇叔叶景珩上位?
他们什么时候成一队的了?
若是让叶菀知道此刻叶承稷的想法肯定要嗤笑出声。
叶承稷的想法还是过于保守了,他不知道,叶菀根本不屑于做垫脚石,她的真实意图是自己稳坐龙椅,而其他人皆是她脚下泥。
然而此刻,叶承稷本想直接拒绝回应叶菀这话,然而余光一瞥,突然看见父皇几位妃子正划船从湖面而来,遥遥看见他们,便撑停了船,差了小太监来问叶承稷皇帝的病情如何了。
叶承稷顿时有些头大。
他今天真是倒霉,怎么偏偏要从这女人们最爱来的秋水湖边过?
面前这些妃子虽年轻,却正是朝中几位重臣之女,看她们那模样,只怕也是听见了自己同叶菀的对话的,若是自己若不回应反倒显得心虚,似乎是被她这话拿住,只得对着小太监含糊几句算是交差。
“父皇……自有太医精心调理,你只消告诉娘娘们不必忧心即可。”
他试图就此打住,那小太监闻言也立马点点头,正准备躬身应下,却突然听见叶菀开口。
“娘娘们也是关心父皇,”叶菀却像是没听出他的回避,微微蹙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太医调理自是尽心,只是我前日恍惚听人提起,似乎父皇夜间有些……睡不安稳?甚至对皇兄你也颇为不满,多次斥责?唉,但愿是讹传才好。皇兄常在御前,若真如此,还需劝父皇以龙体为重……而且有些事,既然已定下章程,皇兄你也要多加留心,也免得下面的人胡乱揣测,徒增烦忧。”
小太监刚躬下的腰立马抬起一半,似乎要听着叶承稷的应答才好复命。
叶承稷几乎要把大牙咬碎。
这个女人!
她的话听起来句句都是在关心父皇、体恤兄长,却字字戳在自己和那些妃子最敏感的心事上——
谁不想知道有关皇位继承和朝局稳定的大事儿?
而且,听她这一番话像是自己这个太子之位已经坐不稳了一般!
叶承稷本就因皇帝病重、朝局暗流涌动而心力交瘁,此刻被叶菀这番“体贴入微”的关怀搅得心烦意乱,那根紧绷的弦在“定下章程”和“胡乱揣测”的刺激下,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烦躁,脱口而出,“太医院都已束手,父皇谁人不骂?他时清醒时糊涂,连……”
话一出口,他猛地惊醒,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后面“连人都认不清”这几个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叶菀,却见她只是一脸愕然与恰到好处的悲伤,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震惊了。
“皇兄……此话当真?父皇他已经不大清醒了吗……”
叶菀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演得情真意切。
叶承稷懊悔得几乎要咬碎牙齿,他再不敢多待一秒,生怕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匆匆打断她,只对那小太监道,“你只对娘娘们说一切安稳无恙便是,若是惊吓到她们,小心我要你好看!”
“是。”
看那小太监慌慌张张的走了,叶承稷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便立马拂袖而去,连基本的礼节都顾不上了。
叶菀毫不在意的站在原地,望着叶承稷远去的背影,脸上的浅笑一点点冷却,最终化为一片冰封的沉静。秋水湖的微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却吹不散她眼中骤然凝聚的风暴。
父皇看来……大限将至。
若是连神智都不清醒的话,只怕也就一两个月的光景……
她原先还想着等乌鹊回来了再来起事,可现下看来时间,不多了。
她缓缓转过身,看向垂手侍立的知夏,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知夏,你去联系天机楼的人。告诉他们,本宫有笔大生意要和他们做。”
知夏心头一凛,立刻应道。
“是。奴婢即刻去办。只是……公主,天机楼向来认钱不认人,这事儿是国本大事,若要他们全力相助,代价恐怕……”
叶菀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和一丝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狠绝。
“告诉他们,只要他们这次办事漂亮,助本宫成事,本宫登基之后,不仅许以重金,还会送他们一份……梦寐以求的大礼。”
“大礼?”知夏忍不住好奇,低声问道,“公主指的是……”
叶菀微微侧首,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那里云卷云舒,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她轻轻吸了口气,红唇轻启,吐出的名字却让知夏瞬间屏住了呼吸——
“乌鹊。”
“他们寻了那么久都没找到的家伙,若是此刻得知在我们手里,会不会显得我们很有诚意?唉,虽然有些可惜,乌鹊在边疆的成功,为本宫这个推举者在冀京谋了不少利,她的价值还没完全利用完……对了,你去告诉他们,他们如果想,本宫会告诉他们,乌鹊的确切踪迹。”
知夏瞳孔骤缩,心中骇浪滔天。
她一直都明白,公主为了那个位置,已经准备押上一切,甚至连曾经或许有过些许情分的“自己人”,也能毫不犹豫地作为交易的筹码,但是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突然。
乌鹊是公主欣赏不已的优秀女子,可如今为了投诚,竟也能毫不犹豫的献出去,那……像自己一样的卑贱的奴仆呢?
会不会下场更惨?
“奴婢……明白了。”
知夏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悸,躬身领命,迅速退下去安排。
叶菀独自立于湖边,风吹动她的衣袂,猎猎作响。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已经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宝座。
棋局,已到了最后落子的时刻。而她,绝不会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