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斗紧紧握住七七的手,眼神里满是疲惫与决绝,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久违的温柔:“七七,我哪儿也不去了。这些年,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以为外面有答案,有出路,其实……我只是越走越远,越来越不像自己。”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咽下那些说不出口的愧疚,“我错过了太多,错过了你一个人抱着孩子发烧去医院的日子,错过了他第一次叫‘爸爸’的时候,错过了咱们这个家最需要我的时候。”
阿斗抬起头,眼眶泛红,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坚定,“我不是回来求原谅的,我知道我不配。但我想留下来,哪怕你打我骂我,哪怕你一辈子不原谅我。我就想……咱们别再这样耗下去了。咱们好好干,为了儿子,行不?给他一个完整的家,也给我自己一个回头的机会。”
他松开手,低下头,像是把最后的尊严也放了下来,“我不走了,真的不走了。就算你现在赶我,我也不走了。”
七七站在门口,手指还搭在门把上,指节却因为用力微微发白。她原本以为自己会转身就走,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把门摔得震天响,让阿斗知道,这一次她真的不会再回头了。可就在阿斗说完那句话的瞬间——“咱们好好干,为了儿子,行不?”——她忽然觉得胸口那块压了太久的大石头,裂开了一道缝。
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盯着阿斗看。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冒出一层青黑的胡茬,t恤领口洗得发毛,还沾着一点油渍——可能是刚才做饭时溅上的。这个曾经让她一眼心动的男人,如今狼狈得像个走错片场的路人,可偏偏就是他,刚才用那样低哑的声音,把“家”这个字说得那么重,重到她几乎承受不住。
七七想起上周儿子发烧,半夜里哭着喊“爸爸”,她抱着孩子打车去医院,一路上眼泪没停过。她不是没怨过,也不是没恨过,恨到连梦里都在跟阿斗吵架,骂他“你怎么还不死在外面”。可此刻,她看着眼前这个垂着头、连看都不敢看她的男人,忽然觉得,那些恨啊怨啊,好像……也没那么重了。
她轻轻吸了口气,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声音。手指从门把上滑下来,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搓着裤缝——那是她紧张时的老毛病。阿斗还站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微微弓着背的姿势,像在等待审判。七七忽然想起他们刚谈恋爱那会儿,他也是这样,每次惹她生气就蹲在她宿舍楼下,抱着一袋她爱吃的糖炒栗子,巴巴地仰头看她,像只做错事的大狗。
“……饭糊了。”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阿斗猛地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紧接着是狂喜,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能手忙脚乱地往厨房冲,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七七看着他笨拙地关火、掀锅盖,蒸汽“轰”地腾起来,糊了他一脸。她忽然笑了一下,嘴角翘到一半又赶紧压下去,可眼眶却热了。
她慢慢地把包放在玄关的凳子上,弯腰换上那双旧拖鞋——左脚的兔子耳朵已经掉了一只,是儿子去年拽坏的。鞋底的棉絮钻出来,蹭在脚背上,痒痒的。七七低头的时候,一滴水砸在手背上,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眼泪。
“……真没出息。”她小声骂自己,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抬头时正好看见阿丁(儿子)揉着眼睛从卧室走出来,睡衣扣子系错了一颗,下摆翘着,像只刚睡醒的小企鹅。小家伙看见她,眼睛“刷”地亮了,奶声奶气地喊:“妈妈!你今天没加班呀?”
七七蹲下身,张开手臂,看着儿子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进她怀里,脑袋在她颈窝蹭了蹭,还带着刚睡醒的热气。她抱紧他,鼻尖酸得厉害,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嗯,妈妈今天……不走了。”
阿丁在她怀里扭过头,看见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的阿斗,立刻欢天喜地地喊:“爸爸!妈妈回来了!我们今天可以一起吃早饭吗?”
阿斗手里还拿着锅铲,铲子上粘着一片焦黄的鸡蛋,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是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吓人。七七看着他,忽然觉得,那道裂开的缝隙里,好像透进了一束光——不刺眼,暖融融的,照得她胸口那块常年结冰的地方,开始“滴答、滴答”地融化。
她深吸一口气,把儿子抱起来,往厨房走。经过阿斗身边时,她没停下,只是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像多年前他们打闹时那样。阿斗愣住,锅铲“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却顾不上捡,只是盯着她的侧脸,嘴唇哆嗦着,像是要说什么。
七七没看他,只是把儿子放在餐桌前的椅子上,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锅铲,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鸡蛋煎老点,阿丁爱吃脆的。”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也饿了。”
阿斗站在原地,忽然觉得,这简单的一句话,比世界上任何一句“我爱你”都让他想哭。他蹲下去捡锅铲,头埋得很低,肩膀一抖一抖的。七七没拆穿他,只是转身打开橱柜拿盘子,动作很慢,像是在给什么人留时间收拾情绪。
窗外,天已经大亮了。阳光穿过阳台上那盆绿萝的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片片摇摇晃晃的羽毛。七七把煎蛋盛到盘子里,金黄的蛋液流出来,裹住焦脆的边缘,香气漫得整个厨房都是。她忽然想起,上一次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早饭,好像……已经是去年冬天的事了。
阿丁晃着小腿,叽叽喳喳地说着幼儿园里的趣事,阿斗坐在他旁边,时不时给他擦擦嘴角的面包屑,动作笨拙却温柔。七七看着看着,手里的筷子就停在了半空——原来,所谓“回家的心渐渐放下”,不是轰然一声巨响,而是此刻,她坐在吱呀作响的旧餐桌前,听着父子俩的笑声,忽然觉得,这吵吵闹闹的烟火气,才是她漂泊了那么久,真正想攥在手里的东西。
七七且说那阿斗,本就是个没心没肺之人。一日他来到江边,但见江水滔滔不绝,滚滚东流而去。阿斗见状,不禁心生感慨:“这江水如此欢快地流淌着,真是令人羡慕啊!”于是乎,他便索性坐在岸边,静静地观起了水来。
寻重心长地对阿轩。
阿轩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像是要把那块布料揉碎。他不敢抬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滚烫的,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铁,压在他的后颈上,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孩子啊,你可千万要争气呀!”
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岁月磨出的粗粝感,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阿轩的睫毛颤了一下,他看见地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布鞋——爷爷的鞋,鞋底磨得几乎透明,却倔强地套在那双枯瘦的脚上,像两艘在风雨里漂了太久的小船,终于搁浅在他眼前。
爷爷的手落在他肩上,掌心粗糙得像一块老树皮,却烫得惊人。那手在发抖,极轻,却又重得阿轩几乎要跪下去。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背着他走过十几里山路去赶集,他的小手搂着爷爷的脖子,数着他后颈上凸起的骨头,像数一座座小小的山。那时爷爷的背挺得笔直,像村口那棵老槐树,风再大也吹不弯。
可现在,爷爷就站在他面前,背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满头白发在从窗缝里漏进来的阳光下,白得刺眼。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的光像是把余生所有的火都攒到了这一刻,要一次性烧给阿轩看。
“你爹走那年,你才这么高,”爷爷的手从阿轩肩膀滑到腰侧,在空中虚虚地比了一下,声音哽了一下,像被什么卡住了,“我跟你娘说,咱家穷,穷得叮当响,可穷不怕,怕的是骨头软。”
阿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嘴里泛起一股铁锈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咬破了舌尖。他看见爷爷的手抬起来,似乎想摸他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了,那五根手指蜷了蜷,最终只是轻轻掸了掸他肩上并不存在的灰。
“你娘走的那天,拉着我的手,说‘爹,别让阿轩走他爹的老路’。”爷爷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水雾,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像两口快干涸的井,拼命蓄着最后一点水,“她闭眼前还看着你,那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阿轩的胸口突然疼得厉害,像有人拿钝刀子在那里慢慢地割。他想起母亲最后那几个月,瘦得脱了形,却还挣扎着在油灯下给他补校服,针脚密得像是想把整颗心都缝进去。那时他趴在桌边写作业,写一会儿抬头看一眼,写一会儿抬头看一眼,仿佛只要这样一直看下去,母亲就永远不会熄灭。
“咱家没别的出路了,”爷爷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是从地底传上来的,“你爹在矿上没的,连块整尸都没捞着……你娘是活活累死的。阿轩,咱家三代人,就像被钉在这黄土地上了,动弹不得。”
那双手终于落在了阿轩脸上,捧着,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阿轩这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而爷爷的手掌正徒劳地试图擦去那些泪水,却越擦越多,越擦越湿。
“可你不一样,”爷爷的声音突然拔高,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簇火苗,“你读书好,先生说你脑子灵。阿轩,你是咱家唯一一个……唯一一个有机会把脚从这泥里拔出来的人。”
阿轩终于抬起头,正对上爷爷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期盼——像是把毕生的赌注都押在了他这张尚显稚嫩的脸上。
“孩子啊,你可千万要争气呀!”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阿轩胸口那团郁结已久的乌云。他忽然看清了爷爷眼底深处的恐惧——那是对命运俯首称臣了一辈子的人,在生命尽头孤注一掷的决绝。老人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把全家三代人的魂魄都揉进了这十个字里,像把一把钝刀,生生刻进了阿轩的骨头。
阿轩的膝盖终于弯了下去,却不是跪,而是蹲下身,把脸埋进爷爷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里。他闻到烟草、泥土和岁月混合的味道,闻到童年时赶集路上爷爷给他买的糖葫芦的甜,闻到母亲临终前被褥上散发出的苦涩药香……所有这些味道,此刻都化作了滚烫的岩浆,在他的血管里奔涌。
“爷……”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却终究只挤出一个字。但爷爷懂了,那双枯瘦的手突然收紧,像两把铁钳,死死箍住阿轩的肩膀,箍得他生疼,却疼得踏实——那是土地对根须的挽留,是血脉对血脉的确认,是三代人沉默的魂魄,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延续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