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厂办公室里，空气闷得像块拧不干的抹布。
杨厂长刚给工业部王局长打完电话，话筒往桌上一撂，整个人就跟被抽了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额头上的皱纹能夹死苍蝇。桌上的搪瓷缸子早凉透了，他也没心思喝。
\"小苏啊，\"杨厂长揉着太阳穴，声音里全是疲惫，\"王局长那边说了，人死了是大事，咱们厂领导班子责任跑不了。初步意见，我跟你，还有老聂，都得记大过一次。\"
记大过？苏青心里有数，这事儿闹这么大，处分是肯定的，但听到大过俩字，还是难免皱了皱眉。
这玩意儿记在档案里，以后评先进、提级别都得受影响。不过他没把这情绪挂脸上，只是点了点头：\"该咋处理就咋处理，咱认。但厂长，这事儿不能光认处分就完了，得想想咋杜绝以后再出这种事儿。\"
\"谁说不是呢？\"杨厂长叹了口气，\"王局长也说了，让咱们深刻检讨，拿出整改方案。我琢磨着，核心还是工作制度不完善，安全监管不到位。你看陈勇那事儿，擅自改车床部件，要是旁边有人盯着，能出这么大娄子？\"
苏青往椅背上一靠，手指轻轻敲着桌子，脑子里飞快转着。他知道，这年代工业事故不少，除了设备老旧，工人操作不规范是大问题。但光靠喊口号、开大会没用，得有实实在在的招儿。
\"厂长，\"苏青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我有个想法。陈勇这事儿，根子上是不是没人监督？现在厂里年轻工人越来越多，技术不过硬，胆子还大，没老人盯着，迟早得出事儿。\"
\"你说得对，\"杨厂长点点头，\"可咋盯？车间就那么些老师傅，哪顾得过来？\"
\"咱搞个师徒制度啊！\"苏青一拍大腿，说得干脆，\"让技术过硬、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带新徒弟，一对多，手把手教。不光教技术，还得教安全操作规程。最重要的是，责任连带！徒弟出了事儿，师傅也得跟着担责任，徒弟要是表现好，师傅也有奖励。\"
他顿了顿，看着杨厂长的反应，继续说道：\"这样一来，老师傅带徒弟就不敢马虎了，肯定把该注意的安全事项掰碎了揉烂了教。年轻工人有老师傅盯着，违规操作的念想也就没那么容易冒出来了。这法子在老厂里早就用过，管用！\"
杨厂长听得眼睛越来越亮，这主意好啊！既符合传帮带的工人阶级传统，又能把安全责任落实到个人，比空泛地强调加强监管实在多了。
\"好！好主意！\"杨厂长猛地一拍桌子，\"小苏，你这脑子就是活泛！这事儿厂长！师徒制度，责任连带，这个好！\"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两步，越想越觉得这法子靠谱：\"这样，咱不光在钳工车间搞，锻工、电工、车工，所有车间都推行！让各车间主任先摸底，把老师傅和新徒弟配对儿，报上来审批。奖励机制……可以考虑多发点儿劳保用品，或者评先进的时候优先考虑。责任方面，要是徒弟出了安全事故，师傅的奖金、评级都得受影响！\"
苏青见厂长认可了，心里也松了口气。这师徒制度不光是为了应付上头，确实能从根子上减少事故。而且，这事儿要是办好了，也算他在厂里做的一件实事，多少能抵消记大过的负面影响。
\"厂长，\"苏青补充道，\"这事儿得赶紧落实，最好明天就开个全厂大会宣布。另外，是不是可以结合安全生产月活动一起搞？让各车间都搞些实操演练，讲讲安全案例，包括陈勇这事儿……让工人都长长记性。\"
\"行，就这么办！\"杨厂长来了精神，\"我马上让秘书起草个通知，你帮我看看措辞。另外，师徒制度的具体细则，你牵头，叫上老聂，咱一块儿琢磨琢磨，争取三天内拿出个方案来！\"
\"没问题！\"苏青应得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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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下班前，苏青办公室，他拧着眉头在草稿纸上画了几道横线，笔尖在\"四级工\"三个字上顿了顿。他把烟头摁灭在堆满煤灰的搪瓷缸里，他突然发现师徒制度不够，一个老师傅分身乏术。
\"厂长！\"苏青推开厂长办公室的门时，老杨正对着一份材料唉声叹气，\"光搞师徒制还不够。你看啊，锻工车间的液压锤、钳工车间的镗床，这些关键设备旁边，要是光靠一个师傅盯着，转头撒泡尿的功夫，徒弟说不定就摸电门了。\"
杨厂长瞅着苏青递过来的几张纸：\"工作互助小组？四级以上工人才能当组长？\"
\"对嘞！我也想着光师徒不行，加了点料，您看！\"苏青用铅笔尖戳着纸页，\"咱把车间按工序划成格子，每个格子里组一个3到5人的小组。组长必须是四级工以上，带两个三级工，再搭一两个学徒工。您想啊，过去师徒制是一对一，现在变成一个老师傅带俩徒弟再加个帮手，互相瞅着干活，谁违规操作，旁边人都能吼一嗓子。\"
他走到窗边，指着楼下正在搬运钢材的工人：\"就说昨儿出事的钳工车间，陈勇要是旁边有个同组的工人盯着，他擅自改车床部件的时候，旁人能不拦着？这就叫互助监督，不是光靠师傅一个人操心。组长就跟个小家长似的，既要教技术，又得盯着安全，还得协调本组的生产进度。\"
杨厂长的手指在纸页上划过\"责任连带\"四个字，眉头慢慢舒展开：\"这法子好！把监督责任分摊到小组里，谁也别想当甩手掌柜。不过小苏，这奖励咋弄？总不能光让老师傅们义务劳动吧？\"
\"这我早琢磨透了！\"苏青从裤兜里摸出根烟叼上，\"咱搞季度评先，评上先进小组的，小组每人多发两尺布票、半斤糖票，组长再额外加一副线手套。要是哪个小组出了违规操作，不光扣全组的安全评分，还得影响季度评奖——您说，要是因为组里某个人瞎折腾，连累大伙儿都拿不到布票，那不得被同组的人戳脊梁骨？\"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还有个关键点，这小组不是固定死的，每季度根据生产任务和人员变动调整。要是哪个组长带的小组老出事儿，或者生产效率低，直接撸下来换别人。这样一来，老师傅们也有压力，不敢藏着掖着不教真本事。\"
办公室里静了片刻，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杨厂长突然一拍大腿：\"这方案更好！就这么干！我看这比单纯的师徒制更活络，还能把生产进度和安全监督捆一块儿。你赶紧把具体细则整出来，特别是评分标准——啥样算违规操作，扣多少分，先进小组的评选条件是啥，都得写清楚咯。\"
苏青刚要转身，杨厂长又喊住他：\"对了，这事儿得跟工人讲清楚，不是为了扣分而扣分，是为了大伙儿都平平安安拿工资。还有，陈勇那事儿的家属安抚，你让刘卫民再去一趟，看看家里还有啥困难，能帮衬的尽量帮衬，别让人家指着咱厂脊梁骨骂。\"
\"知道了厂长。\"苏青应着，心里却琢磨开了。这工作互助小组要是真能推行下去，说不定能把车间里那些偷奸耍滑的、技术半吊子的都筛一遍。
更重要的是，把安全责任变成\"人人都有份\"的集体事儿。他回到自己办公室时，通讯员小王正踮着脚往墙上贴\"安全生产，人人有责\"的标语。
苏青看着那八个红漆大字，突然笑了——等互助小组制度一落地，这标语才算真正有了根。他摸出钢笔，在刚才那份草案的末尾添上一行字：\"各车间于三日内完成小组划分，报厂部备案。违规操作记录纳入个人档案，影响晋级评先。\"
窗外的日头偏西了，苏青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心想：光儿还等着去河边呢，等把这制度框架敲定，说啥也得早点儿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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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的铃声刚响过，苏青就着车间涌出来的人潮往厂门口走，媳妇张秀兰牵着五岁的儿子苏光跟在旁边，光儿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糖饼。
门口挤满了推自行车的工人，嗡嗡的说话声里突然冒出门卫老王头带点不耐烦的嗓门：\"大婶您这都守一天了，杨厂长真的很忙，等厂长有时间，您再来？\"
苏青抬眼一看，就见传达室铁门边，陈勇妈那身打补丁的蓝布褂子格外扎眼，她手里紧紧抱着个小布包，正跟老王头掰扯，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
他心里咯噔一下，昨儿陈勇出事老太太晕倒被送到医院，聂主任已经也给了抚恤，今儿咋又来了？是不是嫌给的钱少，来找杨厂长撒泼了。
张秀兰拽了拽他袖子，低声说：\"是陈勇家老太太吧？看着怪可怜的……\"
苏青没接话，只皱着眉瞅着。就见陈勇妈扬了扬手里的布包，想说啥又被老王头劝了回去。
他心里琢磨着：这事儿涉及抚恤金和事故责任，杨厂长是一把手，理应由他出面应付。再说家属要是真闹起来，他也不好拿捏分寸。算了，还是让杨厂自己处理吧，反正门卫也说了\"下班了，明天再来\"，先带媳妇孩子回家要紧。
这么想着，他就拉了拉光儿的小手，冲张秀兰使了个眼色，绕过人群往四合院方向走。身后，陈勇妈的声音还断断续续飘过来，带着哭腔却又透着股执拗，苏青没回头，只是脚步加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