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笔直的话,似这天地山野的宣判。
芮泽的身体因失血而颤抖,灵魂因惊惧而崩散,意识因不甘而试图寻找答案出口。
太冷了,他下意识想要裹紧些什么。
应是权力,对,权力可以阻隔一切饥饿,寒冷……
可此刻却这样冷,难道是他的权力不在了吗?不,他的护卫死了,但他依然是芮侯,他的妹妹是皇后,他的外甥是太子……
那她怎么敢杀他?她到底怎么敢的?
——他太清楚权力的用处了!
幼时他为救妹妹而被大水冲走,那场大水没能夺走他的命,而是将他冲去了更大的洪流中,他在乱世洪流中被数次贩卖,与人为奴,活得猪狗不如。
他的父亲样貌很好,他和妹妹自幼便生得比身边孩子好看,没了母亲彪悍的庇护,他身为奴隶一路备受欺凌奚落羞辱,他恨极了这卑贱的身份,可他不知如何反抗,身为奴隶,无暇他顾,唯活着才是最要紧事。
直到他随主家去往长安,竟意外与妹妹重逢,他的妹妹竟成为了皇帝宫里的人,那可是皇帝,皇帝啊。
一夕之间整个世道都变了,他改回原名,成为了芮姬的兄长,许多人围上来,昔日的主家成了眯着眼睛夹着尾巴的狗。
这变化实在太神奇了,只因他有了权力……原来有了权力,就可以让这权力覆盖之下的人都变作摇尾或夹尾的狗,若有不愿低头者,便可以打,若打不乖,甚至可以杀!
倘若有驯服不了却也杀不掉的,那便说明权力还不够大!
他一点点领悟感受着,他向心软的妹妹反反复复毫不保留地倾诉自己经受的磨难——而他之所以会经受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年为了救妹妹啊。
他紧紧抓着妹妹应有的感激与愧疚,索取,侵占,一点点将妹妹和外甥凌驾。
他吃很多东西,身体逐渐壮硕雄伟,五官变得厚重傲慢,覆去往日耻辱,够取更多权力。
——他眼看就要够到最大的权力了!
芮泽流血的身躯痉挛,双手迫切而徒劳地抓攥,但能抓到的只有草屑与泥土,这些早就不被他看在眼中的尘埃碎屑一直存在,相比之下,权力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幻觉无法被抓取,他变成了赤手空拳乃至赤身裸体的动物,就要被宰杀。
那在他看来只能凭借装神弄鬼来兴风作浪的小巫,今日推开面具,以一张比鬼神更加凶猛可怖的真面目来杀他。
当日那一碗盲信权力可操纵一切的毒药,百倍返还灌入他体内,变作鲜血涌出来。
那少女捡起了他掉落的短刀,刀柄上镶嵌着宝石的刀,亦是他眼中权力象征,此刻化作最直观的反噬,要刺向他。
不行,不能……
一条腿被铁棍固定的芮泽仍试图起身,他无论如何也不该死在这山坞野地处,太阳还在照,风照常地吹,有人吃果子,有人在用树叶擦蹭手上的血,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因为他即将到来的死亡而停留侧目……如此荒诞狼狈的死,乃贱奴死法,他纵要死,也该轰轰烈烈地死!
下身无法移动,他试图仰起上半身的动作反而逼近了那被握住抬起的短刀,芮泽失力,遂倒回,咬牙侧身,想爬离。
他的挣扎不被少微看在眼中,少微握紧刀,预备以一刀封喉的方式收取祭品,她还要回去跳舞。
“好大的狸。”
墨狸突然瞪大眼睛开口,他一只手拿着咬了一半的野果,另只手指向草丛中。
赵且安看去,纠正:“虎。”
少微握刀的手悬停于半空,转过头。
将死者的残吟与风声,一度将那属于这山林本身的来客声息掩盖。
皮毛斑斓的庞然大物藏身于半人高的草丛后,露出一双窥视的虎目。
受伤的母虎逃离后没有藏身不出,而是穿梭山石林草间,一路奔袭索凶,旁观了一场血腥的屠杀复仇。
蹲在血泊里的家奴纠正过此物的本名,即已摸过一把弓弩,三支箭矢。
弓弩的威胁,少女投来的危险对视,让虎露出了锋利獠牙,发出第一声低吼。
少微脚下蹲姿悄然发生改变,匕首改作防御横握,眼底动物本色暴露无疑,遇强则强的倔戾之气呼之欲出。
对峙间,家奴的视线在那对视的二者之间看罢,只觉这同属狸的二者皆凶神恶煞,两只大狸,狭路相逢。
一个是兽身,却似通晓些人性。
一个是人身,但仍有兽性残留。
到底是人的那个未经过真正驯化雕琢,历来保有最灵净的觉知,危险对峙间,少微分辨着这只猛兽的意图。
色彩斑斓的威猛大虎极度符合少微的原始审美,而那熔金般的一双虎瞳,野性,威严……愤怒。
少微深知上林苑中无有散养虎,此地不可能是虎的地盘,既非她侵入,虎又因何而愤怒?
若说饥饿,草丛里散落着许多现成的食物它却尽可以叼走,她不会吝啬追夺。
仗着极好的目力,又似某种感应共通,少微视线微微下移,看到了虎腹处有一道笔直的、似人为利器造成的带血伤口。
而因少微目光移动,对视短暂中止,那只虎的视线也发生了变动,却是看向少微身侧草地里蠕动的人影。
大虎愤怒欲扑,再次发出低吼。
片刻,芮泽只见身前的影子站起,拔出扎穿他右腿的铁棍。
人起身动作,虎戒备嘶吼,因见那格外危险之人手持铁棍,遂又龇牙退入草丛两步,但虎目依旧紧盯不去。
少微提棍,却走向一棵大树,棍在树下插入土中,她纵身一跃,攀住树干,提身上树。
无需交流,家奴抓起一旁仍盯虎的墨狸,哑声教一句“不能摸”,带着墨狸飞身攀上了与少微相邻的另一棵树。
少微坐在高大而树叶稀疏的树干上,双腿垂荡,朝那又冒出头来的大虎微抬下巴,神情慷慨大方。
山君从不轻易分享猎物。
但同类除外。
玄黄大虎见状,不复犹豫,如巨箭般腾扑而出,爆发一声啸叫,声震山坞。
芮泽拼尽全力挪支起上半身,却见大物迅猛袭来,咆哮着将他扑倒。
巨大的恐惧笼罩,更加荒诞的死法降临,芮泽发出求救的惨叫。
“少主——”隔壁树上的墨狸张口喊,却并没有真正发出声音,唯有口型而已,行动前少主有过交待,不能以少主相称。
只发出口型的墨狸,将一颗果子丢送向少主。
少微伸手接住,揪下几片金黄的梧桐叶擦拭果子,隔叶托在手中,咬了一口,观赏下方猛兽扑食。
厚重利爪刨出黑肠烂肚,甩动头颅撕咬时,可见脊背肌肉在皮毛下虬结滚动,凶残,暴力,充满力量。
少微若有所思的视线下移,看向那虎腹部的伤口,饿了数日的虎,于此动作细看之下,腹部却有一点隆出。
这应是只有孕的母虎。
此虎有几分灵性,不是莽撞伤人的疯虎,不知芮泽如何将它威胁冒犯,或因怀有虎崽,因此爆发出了双重的恨意反击。
“喀嚓——”
树下的骨骼碎裂声和树上的果肉被咬下的声音似乎重叠。
少微丢开果核,在树干上站起。
停下了扑咬的大虎转头,嘴巴下细白的毛染成了红色,银针般的胡须上一颗血珠滴落,它仰头看那树上之人,神情仍有戒备,但没有了攻击迹象。
金色虎瞳紧盯树上少女,注视着,似烙印。
少女从树上跃下,将面具拉下戴好,拔出铁棍的同时丢下一句:“赵叔,依计划行事,这里交给你们了。”
言毕,她没有奔上山路,而是直接跃向山林更深处。
纵身跃过一道窄而深的峡谷,将手中行凶铁棍丢入深谷中,少女的身影变得更加轻盈畅快,像一只真正山灵,逐着西斜的硕大落日而去。
赤金色斜阳照射下,万物熔金似火烧。
金色四目面具被金阳映照着,绘制四目的金漆灼灼发亮,迸发出迫人神光。
面具下的人却果真要被落日灼伤一般,焦急,忐忑。
大祭将在入夜后开启,巫者在此等待,需要静心宁神的大巫神独处静室中,却未有静坐,一直望着窗外山林与日光。
面具下的人头一回做顶替的事,只觉这静室变作乱室,心大乱,不能静。
神面遮脸,宽大衣裳掩体,只要不开口说话,便唯有近身的虔诚者才能察觉不对,然而虔诚者过度虔诚,虽不明情况,仍随时随地自愿沦为帮凶。
虔诚的帮凶郁司巫一直守在静室门外。
另有一只听令的帮凶躺在静室的小案上睡大觉。
扮作大巫神的身影仍翘首盯着窗外。
就在金色夕阳彻底滑入山间的一瞬,一道飞影掠来,如同终于在天黑前归家的狸,从窗外无声扑进。
青坞立刻将面具推上去,露出一颗心落定的神态,她没有诉说自己一整日的不安,也未及真正庆幸地松一口气,待稍看清少微破裂的衣袍及血迹,即险些惊叫出来。
“少微……你究竟去了何处?怎么这样多的血!”强行压低声音,青坞颤声冒泪问。
怎好似家狸出门一趟,却不知与外头多少只坏狸扑咬恶斗了一架的可怕可怜模样?——只说出去办些事,却未说要流许多血呀!
“阿姊别怕,只有一点点是我的血。”少微的神情有一些得意、许多痛快。
青坞稍松口气,又反复查看,确定少微没撒谎,才赶紧拉着少微去铜盆旁净手洗脸。
少微伸手扯开衣袍腰带:“阿姊,我们快快换回来吧。”
青坞忙脱下大巫神的衣物,自己只披上一件外衣,先帮少微穿上那层叠繁复的广袖巫服。
待少微穿好,青坞认真整理一番,最后扶住少微的腰,让她转一圈来看有无遗漏。
宽大衣袖拂起,层叠袍服翻动,身前珠玉与腰间巫铃随之荡起,昏暗静室已变成山林环绕的高大祭台,数不清的祭火在黑夜中燃烧,一面面玄朱色旌旗被夜风鼓动着猎猎作响。
帝后与储君率王侯百官跪坐参祭,偌大的祭祀广场周围禁军肃立把守。
无数视线仰望祭台,百余巫影与鼓乐吟唱声将祭台合围成另一方天地,于人之上,天之下,为天人使者。
正中央的大巫时而倾身作驱退态,时而仰首,旋身,踏步,隆隆鼓音仿佛并非是被鼓槌击出,而是自她脚下被踩踏发出,古朴的祭台被她唤醒、生出心脏,随着她的步伐,与天地同律。
下方,身着祭服跪坐着的刘岐眼中浮现笑。
是她。
她果然赶回来了,果然做成了。
只有她才能跳出这样的巫舞,她总说自己在行骗,可在他看来,这至今仍不知从何处来的山君,神秘又赤诚,顽固而灵性,早已成为这世间最称职的巫。
而观她今次之舞,与先前却又有不同,她并非在舞,而在挥洒。
她杀死了拦路的恶徒,碾碎了傲慢的象征,她在庆贺挥洒自由。
这自由源于逐渐掌控,她不惧血腥,亲手开启这由她定义的残酷祭祀,她是局势的塑造者,是气机的重列者,天地理应与她相通。
神只面具上的金色四目似虎瞳,她之虎瞳所见之处,不忽视,不看低,在完整了自身与意志之后,即坦然挥洒由自我主宰的侠义。
祭台后方的山林似巨大的兽,兽的躯体上栖藏着数不清的生灵精怪、山魈木客,风声如生灵涌动,钻爬出来,注视这场巫舞。
她以此舞召唤万物,强令天地同贺,见证属于她的大祭。
风声催得鼓点越来越快,少微亦越舞越快,小巫们躬身四散,而又向她围聚,祭坛下方的无数视线也随着巫者们而动,无人不被牵动着心神。
皇帝亦看得入了神,刘承的神态掩藏在冠冕阴影下,芮皇后神情入迷却又惶惶,不觉间抓紧了交叠在身前的广袖下的手指。
她的兄长白日入山巡看,不知为何,至今未归……兄长带了许多人手弓弩,纵有猛兽也可应对,身边的人都让她不必担心。
可终究缺席了大祭,是否会有不好寓意?
察觉着前方皇后的不安,刘岐依旧只看着祭台,他眼中笑意被火光映照着,有一种粲然的顽劣。
芮泽不会缺席这场大祭,只是他参与的方式要由鬼神来定。
真正的大祭,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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