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8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陈景辰就站在了宿舍楼下。帆布包被塞得鼓鼓囊囊,边角磨出了毛边,里面是他从镇雄项目带回来的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本翻得卷边的施工日志——封面上“安全第一”四个字被雨水泡得发皱,却依旧清晰。左手拎着的行李箱轱辘不太灵光,拖着走时总发出“吱呀”的怪响,像在替他叹气。
“真走啊?”同宿舍的徐道茂揉着惺忪的睡眼探出头,“听说昭阳那项目是块硬骨头,三个直管部挤在一块,天天为抢地盘吵架,你这性子……能扛住?”
陈景辰扯了扯嘴角,没接话。他昨晚几乎没合眼,手机屏幕亮到后半夜,聊天记录停留在和师父李高德的对话框里:“景辰,昭阳那边缺个能镇场的,你去搭把手。”他当时回了个“好”,可指尖悬在屏幕上许久,终究没问出那句“要是搞不定怎么办”。
汽车在雾里慢悠悠地晃,车窗上凝着层水汽。陈景辰用抹布擦了擦,看着外面的街景从熟悉的老城区变成陌生的新工地。围挡沿着马路排开,蓝色铁皮上刷着鲜红的标语:“百年大计,质量为本”,风一吹,铁皮“哐哐”响,像面敲不响的破锣。靠近市区的地段就是不一样,连围挡都比别处新些,可越新,越透着股紧绷的气息,仿佛随时会绷断的弦。
下了车,没走几步就听见塔吊的轰鸣声,震得脚底板发麻。几个穿工装的工人扛着钢筋从身边走过,安全帽上沾着水泥点子,擦肩而过时,有人撞了他胳膊一下,只匆匆说了句“对不住”就往前赶,脚步急得像在追什么。
“景辰!”远处有人喊,声音被风撕得有些碎。陈景辰眯眼一看,李建树正站在活动板房门口挥手,深红色工装的袖口卷到肘弯,露出晒得黝黑的胳膊,黄色的安全帽上面还留着工地上的划痕。
“师兄,怎么,看你这个样子,是不是刚从现场里面回来的。”陈景辰走过去。
“是啊,你可算来了,等了你好久了。”李建树接过箱子往板房里拎,脚步快得带起风,“这里不像我们直管部,上面还有总包,这个项目有很多领导,三天两头就有领导来检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喔,还有,你收收一下你的脾气喔”他推开板房的门,一股混合着油墨和泡面的味道扑面而来,四张办公桌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每张桌上都堆着半人高的图纸,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最上面的图纸“哗啦啦”响。
陈景辰的目光落在靠墙的空位上,桌上的马克杯里还剩着半杯浑浊的茶,杯沿结着圈褐色的渍,像是上个人刚走没多久。“这是你的位置。”李建树把腊肉往桌角一放,“先歇口气,等会儿带你去现场转转——哦对了,给你介绍下,这是小刘,资料员,从昭阳区另外一个项目过来的,非常优秀的一个小伙子喔。”
角落里的年轻人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戴着副黑框眼镜,镜片厚得像瓶底,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手里紧紧攥着本笔记本,指节都泛白了:“景、景辰好,我叫刘智扬,你叫我智扬就行,以前就听过你的很多优秀事迹,现在终于见到你本人了,往后请多多指教喔。”
“过奖啦,我也有很多地方都要学习,到时候大家一起学习。” 陈景辰刚说完话,外面突然传来争吵声,像炸雷似的劈进来。“姓李的!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这脚手架必须拆!”一个粗嗓门吼道,震得板房的窗户都在颤。
李建树的脸瞬间沉下来,抓起安全帽往头上一扣:“来了。”他拽着陈景辰往外走,脚步重得像踩在棉花上,“陈匹孢,一分部的负责人,就爱找事。”
现场比想象中更乱。钢筋堆得像座小山,几个工人蹲在底下抽烟,看见他们过来赶紧把烟踩灭。远处的脚手架搭到一半,一分部的人正和三分部的人推搡着,为首的胖子穿着件灰夹克,肚子把拉链撑得快要裂开,正是陈匹孢。“李建树!你要是不识相,我现在就给张总打电话!”
“打啊!”李建树也红了眼,往前凑了半步,“昨天监理划的线在这儿,你自己看!”他指着地上的石灰线,指尖都在抖,“非要往我们这边挪半米,安的什么心?”
陈景辰没说话,蹲下身摸了摸石灰线,指尖沾了层白灰。他掏出手机,翻出昨晚存的红线图照片——来之前特意找监理要的电子版,放大了看坐标,又掏出卷尺量了量脚手架的距离,抬头时正好对上王胖子的目光。
“陈哥是吧?”陈景辰的声音不高,却让吵嚷的人群静了些,“我刚量了,脚手架离石灰线还有三十公分,没越界。”他把手机递过去,屏幕上的红线图清晰地圈着范围,“这是监理今早发的电子版,您看……”
陈匹孢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一把推开手机:“少跟我来这套!我在这儿干了三年,还轮得到你个新来的指手画脚?”他伸手就要推陈景辰,却被李建树拦住。
“陈匹孢!你别太过分!”李建树的声音都劈了,“景辰是直管部派来的项目安全负责人,有资格跟你谈!”
陈景辰往后退了半步,避开拉扯,目光扫过周围看热闹的工人,他们眼里的期待和疲惫像针似的扎过来。他深吸一口气,从帆布包里掏出施工日志,翻到某一页:“上周三,一分部的模板超出红线十五公分,监理让整改,是李师兄帮你们挪的;上周五,你们的钢筋堆占了消防通道,是三分部的人帮你们清的。”他顿了顿,看着王胖子的眼睛,“大家都在一个项目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呢?”
陈匹孢的气势弱了些,嘴里却还硬着:“那……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样。”陈景辰指着脚手架,“你们缺的那半米空间,我们三分部的材料堆往后挪挪,给你们腾出来。但下不为例,下次再越界,咱们直接找监理评理。”他的声音很稳,没带火气,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李建树愣了愣,刚要说话,被陈景辰按住胳膊。王胖子盯着他看了半天,哼了一声:“行,我给你个面子。”挥挥手让手下的人撤了。
人群散了,李建树才松开攥紧的拳头,手心全是汗:“你这招……可以啊。”
陈景辰笑了笑,没说话。风卷起地上的石灰粉,迷了眼,他揉了揉,看见小周抱着笔记本跑过来,眼镜滑到鼻尖上都没顾上推:“景辰,你刚才太厉害了!我都记下来了,‘以理服人,留有余地’,是不是以后遇到这种事都能这么办?”
看着刘智扬亮晶晶的眼睛,陈景辰突然想起自己刚入行的时候。那时候师父总说:“工地上的事,硬碰硬没用,得像揉面团,该软的时候软,该硬的时候硬。”他低头看了看沾满白灰的指尖,又抬头望向远处的塔吊——吊臂在雾里慢慢转动,像个沉默的巨人。
或许,硬骨头也不是那么难啃。陈景辰想。至少,他现在知道该从哪儿下嘴了。行李箱的轱辘还在“吱呀”响,像是在附和他的心思,他拎起包,往板房走,脚步比来时稳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