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甸的清晨带着山雾的湿重，牛场项目生活区的空地上，挖掘机的铁臂正“哐当”一声砸进黄土里。劳务班组的工人刚挖了不到半米深，就听见坡下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陈景辰站在临时搭建的安全岗亭旁，手里捏着刚打印好的《土方开挖安全技术交底》，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那声音里带着股熟悉的火药味，像极了前几天村民和工人争执时的腔调。
“景辰，你听！”正在整理防护网的郑丽华抬起头，手里的扎带“啪”地掉在地上，“好像是村民来了！”
陈景辰没说话，快步往坡下走。刚绕过堆放的钢筋，就看见十几个村民围在挖掘机旁，为首的是个穿蓝布褂子的老汉，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正对着操作手大声嚷嚷。几个年轻些的村民则站在挖开的土坑边，有的叉着腰，有的跺着脚，嘴里的方言像冰雹一样砸过来，虽然听不太懂，那股怒气却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
挖掘机的操作手老李探出头，一脸无奈地朝陈景辰摆手：“陈工，他们不让挖，说这地的补助款还没到账，不准动一锨土。”
陈景辰的目光扫过人群，看见几个村民的手里还攥着土地承包证，红本本在晨光里格外刺眼。他心里顿时明白了——这是当地政府承诺的耕地补助款没落实，村民把火气撒到了工地上。这种事在山区项目上不算少见，却最棘手，论理讲不通，硬来又容易激化矛盾。
“大家先冷静点，有话好好说。”陈景辰往前站了一步，尽量让语气平和，“我是项目安全员，有啥诉求咱们慢慢沟通，别影响施工安全。”
“沟通？跟你们有啥好沟通的！”蓝布褂老汉把拐杖往地上一顿，黄土溅起老高，“政府说了，钱到账才能动工，你们凭啥偷偷挖？当我们好欺负是不是！”
旁边一个戴头巾的妇女立刻接话，声音尖得像指甲刮过玻璃：“就是！我家二亩地就在这儿，去年种的土豆收成都没算，你们就想推土机推平？门儿都没有！”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着，唾沫星子在晨雾里飞。陈景辰想解释项目是按审批手续施工的，可话刚到嘴边就被淹没在声浪里，只能徒劳地扬着手，示意大家安静。
就在这时，项目经理黎伍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穿着件没系扣的衬衫，领口沾着汗渍，额前的头发乱得像鸡窝——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往这儿赶。“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一边跑一边问，看到眼前的阵仗，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黎伍伟是技术出身，摆弄图纸、算工程量是把好手，可一遇到这种与人争执的场面就发怵。陈景辰记得上次协调村民借路的事，他站在那儿脸红了半天，才憋出句“麻烦各位行个方便”，最后还是老黄出面才搞定。
“黎经理，他们说补助款没到账，不让挖土方。”陈景辰低声解释，目光始终没离开村民手里的农具——有两个年轻人扛着锄头，木柄上还沾着泥，看着就让人心里发紧。
黎伍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又强撑着往前走了走：“大……大家别激动，补助款的事，政府肯定会落实的，咱们别耽误施工……”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被村民的吵嚷声吞没。蓝布褂老汉往前逼近一步，拐杖几乎戳到他的胸口：“政府落实？等猴年马月去！我告诉你，今天这地谁也别想动，除非把钱摔到我面前！”
“就是！拿不到钱，这工地就别想开工！”
“把挖开的土填回去！不然我们就砸了你的挖掘机！”
污言秽语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有的村民甚至开始推搡黎伍伟的胳膊。他本就不善言辞，被这么一激，脸涨得像块猪肝，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陈景辰赶紧上前把他拉到身后，目光沉沉地看着人群：“动手就没意思了，我们是来搞建设的，不是来吵架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人群的吵嚷声竟奇迹般地小了些。陈景辰趁机说道：“补助款的事，我们会马上联系甲方和政府部门协调，给大家一个答复。但现在请各位先离开施工区，这里机器多，万一伤着人就不好了。”
“少来这套！”戴头巾的妇女往前跳了一步，指着陈景辰的鼻子骂，“你们这些搞工程的，就会哄人！等我们走了，你们还不是照样挖？当我们是傻子啊！”
她的唾沫星子溅到陈景辰的工装上，他却没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我以安全员的名义保证，在事情解决前，绝不碰这片地。大家可以派两个人在旁边看着，但请不要站在挖掘机旁边，太危险。”
这话似乎起了点作用，村民们的神色缓和了些，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蓝布褂老汉拄着拐杖，死死盯着陈景辰的眼睛，像是在判断他说的是不是实话。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工地上，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一场无声的拉锯。
就在这时，黎伍伟的手机响了，是甲方负责人晏武能打来的。他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声音抖得像筛糠：“晏……晏总，村民……村民来阻工了……”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黎伍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里不停念叨着“好……好……我知道了”。挂了电话，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对村民们说：“甲……甲方说了，让我们先沟通，沟通不了……就报警。”
这话一出，人群顿时又炸了。“报警？你还敢报警？”蓝布褂老汉气得浑身发抖，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响，“我们讨自己的血汗钱，你们还想抓我们？没天理了！”
“狗仗人势的东西！”一个年轻村民猛地推了黎伍伟一把，他踉跄着差点摔倒，眼镜滑到了鼻尖上。
黎伍伟扶住眼镜，嘴唇翕动着，眼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他不是怕被打，是觉得委屈——补助款的事本就不是项目部的责任，却要他来面对这劈头盖脸的责骂。那些刻薄的话语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让他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算了算了。”他忽然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哭腔，转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摸出手机，拨通了土方班组长余澈平的电话。
“余……余师傅，”黎伍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还带着明显的哽咽，“实在不行，就不要在那边挖了，先挖其他地方吧。”
电话那头的余澈平显然愣了一下，声音拔高了八度：“啥？不挖了？黎经理，这都挖到一半了，说停就停？如果一直这种下去，那我们还怎么施工？看这村民的样子，不像是只来一天两天的那种样子！”
余澈平是个暴脾气，说话像放炮仗，震得黎伍伟把手机拿远了些。他看着不远处依旧在争执的村民，心里的火气忽然也上来了，对着电话大声说：“你先喊你工人不要动那里，先动其他的地方就可以了嘛！不可能天天都来堵工嘛！再说了先保障工人的人身安全！”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挂了电话，他背对着人群，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偷偷抹眼泪。陈景辰走过去，递给他一瓶水：“没事，先停了也好，安全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