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雄的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细密的雨丝被风裹挟着，斜斜地织成一张灰白的网，把项目部的院子笼罩得严严实实。陈景辰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裤脚已经湿透了大半，冰凉的湿气顺着布料往上渗，可他半点没察觉——他的目光穿过雨幕，落在办公楼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上，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施清研就站在屋檐下，手里拎着个半旧的行李箱，蓝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得笔直，却还是挡不住她微微瑟缩的肩膀。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脸色比上次视频时苍白了不少，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
陈景辰快步走过去，伞沿刻意往施清研那边倾斜，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就被雨水打湿。“清研。”他喊了一声，声音在雨幕里显得有些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施清研转过头，看见他时，嘴角先是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可那笑意还没来得及抵达眼底，就被一丝复杂的情绪取代，最终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景辰。”
两人就这么站着，隔着半臂的距离，听着雨点击打伞面的“噼啪”声，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现在，那件羽绒服没穿在她身上，她只穿着件单薄的冲锋衣，在这刺骨的寒风里，像一株被雨打湿的芦苇。
“辛苦啦。”陈景辰先开了口，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目光落在她的行李箱上，“一路过来不好走吧？班车没晚点？”
“还好，就是雨太大，下车时淋了点。”施清研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积水，声音轻轻的，“镇雄的天气，现在已经步入寒冬了啊，比昭阳区冷多了。”她拢了拢冲锋衣的领口，指尖因为寒冷而有些发僵。
“是啊，降温降得厉害。”陈景辰赶紧接话，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你有没有带暖和的衣服下来？我看你这冲锋衣，怕是顶不住镇雄的冷。”他记得昭阳区前几天还出太阳，施清研肯定没料到镇雄会这么冷。
施清研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前两天昭阳区的天气还比较暖和，穿件卫衣都够了，谁知道这边冷成这样。”她顿了顿，指了指脚边的行李箱，“我带是带了几件厚衣服，不过呢，这些衣物好像都顶不住镇雄寒冬的冷。”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陈景辰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出发时，心里大概还存着一丝不确定，或许想着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或许没料到会被直接发配到这比昭阳区冷上好几度的地方，所以才没带足御寒的衣物。
“过几天，我叫马岳寄下来。”施清研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自嘲，“因为现在都还不知道我在哪个项目，具体住在哪，所以没敢多带，怕拖着麻烦。”
马岳是施清研的男朋友，也是在滇东北上干安全管理，性子温吞，却总把施清研照顾得妥帖。陈景辰想起去年去他们的工地，走进他们两个人的宿舍，床上放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里面塞满了零食和保暖用品，马岳嘴里念叨着“她胃不好，让她按时吃饭她不吃，随时都要备着点”。那时的施清研，脸上满是被宠爱的笑意，哪里像现在这样，连几件合身的厚衣服都凑不齐。
“确实，等你确定下来在哪个项目，然后再让小马寄下来，这样也比较方便些。”陈景辰顺着她的话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点疼。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想起自己昨天刚买的暖手宝还在办公室，“对了，我办公室有个暖手宝，充电的，你先拿去用，等你的东西寄到了再还我。”
施清研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摆手：“不用不用，我不冷。”
“拿着吧，”陈景辰的语气不容置疑，“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站这儿等会儿，我去给你拿。”说着就要转身。
“真的不用，景辰。”施清研拉住他的胳膊，她的指尖冰凉，“我马上就要跟那个小姐姐去项目了，拿着不方便。等安顿下来，我自己买一个就行。”
陈景辰看着她眼里的坚持，只好作罢。他知道施清研的性子，骄傲，从不轻易麻烦别人，哪怕是他这个最好的朋友。
雨势忽然大了些，风也跟着起哄，卷起地上的积水，溅到两人的裤脚上。陈景辰把伞又往施清研那边挪了挪，自己的后背已经完全湿透，冰凉的雨水顺着脊椎往下淌，他却浑不在意。
“对了，清研，”他忽然想起什么，“你有没有见过这边的领导了？要不我带你去见一下这边的项目经理，我认识他，姓赵，人还不错，或许能帮你说上两句话。”
他说的是镇雄本地项目的赵经理，以前跟李高德共过事，性子耿直，最看不惯仗势欺人的事。陈景辰想着，哪怕不能改变施清研去九直管的事实，让赵经理多关照几句，总没坏处。
“不了，等一会儿吧。”施清研摇摇头，往办公楼里指了指，“刚刚有个小姐姐来接我了，说是九直管这边的资料员，等一下她会领我去认识项目上其他的人，包括领导。”她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
陈景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个穿粉色外套的年轻女孩正站在楼梯口朝这边张望，见他看过去，还礼貌地笑了笑。
“那这样也好。”陈景辰压下心里的失落，认真地看着施清研，“到时候你认识这边的领导，说话做事多留个心眼。”他顿了顿，怕她误会，赶紧补充道，“我不是说这里的领导小心眼，而是你经过这次的经历，给自己提个醒。人心复杂，不是所有人都像咱以前的师傅那样，把‘安全’二字放在心上。”
他想起三直管的王经理，想起那个嚣张的班组老板，心里就一阵窝火。施清研这次吃的亏，说到底就是太相信“道理”，而忘了这世上还有“潜规则”。
施清研的目光垂了下去，落在被雨水打湿的鞋面上，沉默了几秒，才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我也会收着点自己的脾气，毕竟，这次遭遇，我也懂得了很多。”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进陈景辰的心里，激起层层涟漪。他能想象出她这些天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从最初的据理力争，到后来的失望，再到现在的妥协，这中间的滋味，一定不好受。那个曾经在安全培训会上跟专家争得面红耳赤、说“错了就是错了，不能含糊”的女孩，终究还是被现实磨平了些棱角。
“懂得就好，但也别太委屈自己。”陈景辰的声音软了下来，像在安慰，又像在叮嘱，“真遇到解决不了的事，给我打电话，别自己扛着。我现在在巧家，离镇雄不远，实在不行，我过去找你。”
施清研抬起头，眼里亮晶晶的，像是有泪光在闪，却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她忽然笑了，像雨幕里绽开的一朵小花：“知道了，你还是这么啰嗦。”
“我这是为你好。”陈景辰也笑了，心里的沉重似乎淡了些。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雨渐渐小了，变成了细密的雨丝，像牛毛似的飘着。那个穿粉色外套的女孩走了过来，笑着说：“清研，我们该走了，赵经理他们还在办公室等着呢。”
“好。”施清研点点头，弯腰提起行李箱，锁扣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这寂静的雨幕里格外清晰。
“那我……”陈景辰想说“我送你”，却被施清研打断。
“你回去吧，景辰，资料还没弄完呢。”她看着他，眼里带着真诚的笑意，“谢谢你特意过来，等我安顿好了，给你发消息。”
“好。”陈景辰点点头，看着她跟着那个女孩往办公楼里走，蓝色的冲锋衣背影在灰白的雨幕里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楼梯口。
他还站在原地，手里的伞不知何时已经垂到了身侧，雨丝落在他的脸上，凉丝丝的。办公室的方向传来空调的嗡鸣，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比刚才站在雨里还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