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慢悠悠地压向海面时，“海隼号”的龙骨正碾过一片细碎的贝壳。汤米举着的松脂火把“噼啪”炸出火星，将船头雕着的鹰首投影在前方的水雾里，那影子随着船身颠簸，像只展翅的巨兽在浪涛间潜行。我攥着舵盘的掌心沁出细汗，木头被海水泡得发胀，纹路里嵌着的沙砾硌得指节发麻——这是进入暗礁区的第三个时辰，我们已经绕过了十七块足以掀翻船底的礁石。
“左舷两链外有乱流！”肖恩的吼声从了望塔滚下来，老水手的断指死死抠着桅杆上的藤梯，帆布补丁在风里猎猎作响。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月光撕开云层的刹那，一片银亮的浪沫正在海面旋转，像被什么东西在水底搅动的漩涡。那是“魔鬼的洗衣盆”，走私者港的独眼老头特意在航线图上用红炭标出的地方——暗礁群深处的暗流会形成逆时针涡流，连最老练的渔夫都不敢靠近。
汤米突然把火把往船板上一戳，火光骤然亮起的瞬间，我看清了涡流边缘浮出的东西：半截腐朽的船桅，帆布碎片上还绣着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徽章。少年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袖，他怀里的星火正弓起脊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缩成细缝，死死盯着涡流中心。
“是海狮。”艾琳的声音从船尾传来，她刚给甲板上的排水孔清理完海藻，粗布裙摆还滴着海水。女医官的指尖指向涡流中央那块露出水面的礁石，月光下能看见灰黑色的躯体在岩石上蠕动，“它们在捕食鲭鱼群，这些小家伙比罗盘还准，跟着它们走能避开暗礁。”
话音未落，星火突然从汤米怀里窜出去，像道黄色闪电掠过甲板，纵身跳进船舷边的网兜。那是肖恩白天修补的渔网易，里面还晾着几条没晒干的海鳗，此刻正被小猫的爪子拨弄得来回晃荡。马库斯刚往步枪里压进一发子弹，听见动静猛地转身，瞄准镜的镜片在月光下闪了下：“这小畜生想干什么？”
答案在瞬息间揭晓。海狮突然集体潜入水中，原本旋转的涡流竟诡异地平息下来，露出底下嶙峋的礁石轮廓——那根本不是自然形成的漩涡，而是礁石群中间的狭窄水道，海狮正是从这里钻进暗礁深处的。星火在网兜里发出尖锐的嘶鸣，爪子指着水道左侧的岩壁，那里的浪花比别处更细碎，显然水下藏着暗桩。
“左满舵！”我猛转舵盘，木质齿轮咬合时发出刺耳的“咯吱”声，船身像被巨手攥住似的猛地倾斜。舱底传来弹药箱碰撞的巨响，混着肖恩“抓紧缆绳”的怒吼，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汤米死死抱着桅杆，少年的靴子在湿滑的甲板上打滑，火把脱手飞向夜空，划出道金色的弧线落进海里。
黑暗瞬间涌来，只有星火的眼睛在网兜里亮着两点绿光。我数着心跳默数三秒，当船身擦过暗礁的刹那，听见岩石刮擦船底的闷响，像巨兽在磨牙。艾琳突然点亮腰间的油灯，玻璃罩里的火苗剧烈摇晃，照亮了右侧岩壁上密布的藤壶——那些灰白色的甲壳动物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面礁石，仿佛谁在石头上镶嵌了无数细小的牙齿。
“是死船礁。”肖恩顺着桅杆滑下来，断指抚过船舷上的划痕，“这些藤壶只长在沉船多的地方，底下至少埋着十几艘船。”老水手突然弯腰捡起块碎木片，上面还留着烧焦的痕迹，“看这木纹，是五年前失踪的‘幸运星号’，当时船上载着从印加偷来的黄金。”
汤米摸索着找到另一支火把，重新点燃时，火光映出岩壁上凿着的奇怪符号。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像某种古老的文字，又像是渔民做的标记，最下面的一道还很新，边缘的石屑都没被海水冲掉。艾琳凑近细看，指尖抚过刻痕时突然僵住：“这是雷肯别的家族纹章，他们来过这里。”
我的目光落在符号旁边的水洼里，那里沉着枚生锈的铜扣，上面铸着的蛇形纹与我们从“小毒蛇号”上找到的钥匙如出一辙。马库斯突然举枪朝天射击，枪声在礁石群里激起层层回音，惊得无数海鸟从岩缝里扑棱棱飞出，翅膀的阴影在岩壁上掠过，像群仓皇逃窜的幽灵。
“他们在跟踪我们。”神枪手的声音冷得像冰，他的瞄准镜正锁定远处的水面，那里有个微弱的光点在移动，“是英军的巡逻艇，用黑布蒙着灯，想等我们撞礁。”
我突然想起独眼老头的话：暗礁区的水流每三个时辰会反向一次，现在正是转向的关头。肖恩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拽着缆绳冲向船尾：“把备用帆降下来！借着回流冲出去！”老水手的断指在绳结上翻飞，动作快得像只灵活的海猴，“汤米，去把舱底的压舱石搬到左舷！”
少年抱着星火钻进舱门时，艾琳已经解开了药箱，她把所有治疗外伤的草药都倒在帆布上，又往每个陶罐里塞满硫磺粉：“马库斯，掩护我们。”女医官的眼神亮得惊人，她将陶罐递给我时，指尖的温度透过粗糙的陶土传过来，“等巡逻艇进入水道，我们就用硫磺烟逼他们转向。”
船身突然剧烈摇晃，这次不是因为暗礁，而是回流撞上了船尾。我死死抵着舵盘，感觉手臂的肌肉都在颤抖，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要将这木轮从手里夺走。星火不知何时跳上了舵盘，小猫用身体压住摇晃的木头，尾巴紧紧缠着我的手腕，像在给我传递某种力量。
“来了。”马库斯的声音紧绷如弦，巡逻艇的轮廓已经出现在水道入口，船身比“海隼号”宽出近一倍，桅杆上的蛇旗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他们显然没料到我们能发现踪迹，船头的探照灯突然亮起，光柱像把利剑扫过我们的甲板，将汤米抱着压舱石的身影照得一清二楚。
“开火！”英军的吼声顺着风飘过来，子弹“嗖嗖”地擦过船帆，在帆布上撕开一个个破洞。肖恩突然将备用帆猛地展开，借助回流的推力，“海隼号”像支离弦的箭斜着冲出去，正好避开迎面射来的弹雨。我看见巡逻艇的船长在船头暴跳如雷，他显然没料到我们敢在暗礁区加速，慌乱中竟下令直追。
“就是现在！”艾琳将点燃的硫磺罐抛向空中，陶罐在巡逻艇前方炸开，黄白色的烟雾瞬间弥漫了整个水道。马库斯趁机举枪射击，子弹精准地打在对方的灯架上，探照灯“哐当”一声坠入海里，巡逻艇顿时陷入黑暗。
混乱中传来礁石碰撞的巨响，紧接着是英军的惨叫声。我知道他们撞上了“魔鬼的洗衣盆”边缘的暗桩，那些锋利的岩石足以在船底撕开大洞。汤米突然指着巡逻艇的甲板，那里有个黑影正跳海逃生，星火像接收到命令似的，突然从舵盘上跃入水中，朝着那黑影游去。
“星火！”汤米惊呼着要往下跳，被艾琳死死拽住。我们眼睁睁看着小猫追上那个落水的士兵，用尖利的爪子扒住对方的衣领，任凭那人怎么挣扎都不肯松口。马库斯甩出绳套，正好套住士兵的胳膊，当我们把他拖上船时，才发现这人腰间挂着的铜钥匙串——上面竟有枚与我们拼合的蛇形钥匙配套的锁片。
巡逻艇的沉没声在暗礁区回荡时，“海隼号”已经驶出了水道。回望那片被月光笼罩的礁石群，它们像蹲伏的巨兽渐渐隐入雾中，只有海狮的叫声还在夜空中起伏，像在为我们送行。肖恩用断指敲着刚缴获的锁片，金属碰撞声清脆悦耳：“这是雷肯别家族仓库的锁，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汤米正用布巾给星火擦毛，小猫抖落的水珠溅在锁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艾琳往篝火里添了把干燥的石楠花，辛辣的香气驱散了硫磺的刺鼻味：“天亮就能到走私者港，那里的人会告诉我们更多关于雷肯别的秘密。”
我望着舵盘上星火留下的爪印，突然觉得这暗礁夜航或许不只是躲避追兵。那些潜藏在水底的礁石，那些在黑暗中指引方向的海狮，甚至这只总在关键时刻显灵的小猫，都像是命运布下的线索，正引着我们一步步靠近真相。风穿过破损的船帆，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夜色里低声吟唱，为这段惊险的航程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