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谦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吐出“苏家老宅”三个字后，整个人晃了一下。他的手还死死扣着苏曼曼的脚踝，指节发白，掌心那道割裂的伤口已经结了暗红的痂，点妆笔横在胸前，笔尖滴落一滴血，砸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嗤”声。
他没松手。
也不敢松。
苏曼曼的腿环微微震颤，黑丝像活了一样，在她小腿上缓缓游走，蓝光时明时灭。她的睫毛抖了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但花自谦知道，她还在里面——刚才那一瞬，他用望气断代术扫过她的心脉，看到的不是死寂，而是一根极细的红线，缠在一团翻涌的星力中央，像风浪里的灯芯，摇而不灭。
“还能走吗？”他哑着嗓子问。
苏曼曼没睁眼，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
花自谦咬牙撑地起身，乾坤袖一抖，抽出一匹天青蜀锦，薄如烟雾，却带着古绢特有的沉稳气息。他蹲下身，一手托住她的小腿，一手将蜀锦缓缓缠上去。布料刚贴上黑丝，就发出一声低鸣，像是两股力量在角力。他屏住呼吸，指尖微颤，直到最后一圈裹紧，蓝光才稍稍收敛。
“暂时压住了。”他低声说，“但撑不了太久。”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闷响。
两人同时抬头。
城市边缘的高楼群中，一栋商场外壁突然裂开，无数黑丝从裂缝里钻出，像藤蔓般迅速攀爬、缠绕，转眼就把整栋建筑裹成一个巨大的茧。路灯扭曲成丝线绞合的柱子，停在路边的车也被层层包裹，只露出半截车牌在蠕动的黑影里若隐若现。
“它们在扩张。”苏曼曼终于开口，声音虚弱，却清晰，“不是随机的……是有方向的。”
花自谦眯眼望去。那些黑丝的流动轨迹，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隐隐指向同一个方位——城西，苏家老宅所在的方向。
“它想回去。”他说，“初代织女的东西，终究要归位。”
苏曼曼侧头看他：“你确定那是钥匙？不是陷阱？”
“不确定。”他咧了下嘴，笑得有点涩，“但我知道，你不回去，它就会一直吞，吞到整个城市变成一件黑丝做的寿衣。”
她没反驳，只是抬手扶了下腿环，指尖掠过那圈暗纹时，整个人轻颤了一下。
花自谦看在眼里，没多问。他知道那不是装饰，是封印，也是枷锁。可现在，连这枷锁都开始松动了。
“走吧。”他伸手将她扶起，揽住她肩膀，“我背你。”
“不用。”她推开一点距离，“我能走。”
两人并肩踏上碎石路，身后是崩塌的镇压阵法和断裂的护妻神针。风卷着灰烬掠过地面，远处的丝茧越来越多，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每一步都像踩在湿透的绸缎上。
主干道已经被黑丝封锁，车辆堆叠成墙，电线杆歪斜倒地，挂着断裂的电缆，像垂死的蛇。花自谦停下脚步，从乾坤袖里抽出三缕银丝，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双手快速结印。
“金蛇缠丝手·断脉！”
银丝瞬间延展，贴地疾行，在十字路口交汇处织成一张蛛网状的阵纹。血雾落下，阵纹亮起一道刺目的红光，紧接着，几条主干黑丝猛地抽搐，像是被切断了神经，缓缓退缩。
“通了。”他喘了口气，“快走。”
苏曼曼点头，脚步加快。她每走一步，腿环就轻震一次，仿佛在回应某种召唤。途中，她忽然停下，蹲身触地，指尖掠过一块被黑丝覆盖的瓷砖。
“别碰发光的节点。”她低声提醒，“那里有灵魂残留，碰了会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花自谦皱眉：“你看过？”
“嗯。”她收回手，“看见一个穿婚纱的女人，站在染缸边，手里拿着剪刀……她说‘我不该改那件婚服的袖口’。”
花自谦心头一紧。他知道那是谁——民国那世，为护旗袍跳缸自尽的苏曼曼。
他没再问，只是默默走在她外侧，挡去迎面扑来的阴风。
走了约莫半小时，天色渐暗，雾气升腾。前方道路开始扭曲，柏油路面裂开，露出底下交错的黑色丝线，像血管一样搏动。两侧商铺的玻璃全被黑丝渗透，映出模糊的人形轮廓，有的站着，有的跪着，全都静止不动，像是被织进了布里。
“我们快到了。”苏曼曼忽然说。
花自谦抬头。
远处山丘之上，一座古老宅院的轮廓浮现。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却被一层厚重的黑丝完全包裹，远远看去，像一颗悬在雾中的巨大蚕蛹。正门上方，原本写着“苏绣世家”的牌匾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倒生的并蒂莲纹，缓缓旋转，如同呼吸。
“那就是你家？”他问。
“曾经是。”她声音很轻，“现在……更像是坟。”
花自谦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坟也好，庙也罢，反正都得进去。”
他转头看她：“怕吗？”
苏曼曼盯着那座丝茧般的宅院，良久，摇了摇头：“不怕。我只是在想，如果里面等着我们的，是过去的我呢？”
“那我就告诉她。”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现在的你，轮不到她替你做决定。”
话音刚落，苏曼曼腿环猛然一震。
一道黑丝毫无征兆地弹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紧接着，三幅幻影接连闪现：
第一幕：明朝雨夜，火光冲天，一名女子披发立于高台，手中银针引九色丝线贯天而下；
第二幕：民国深秋，染缸翻涌，红绸浸血，她纵身跃入，水面闭合前，回头看了他一眼；
第三幕：现代工作室，她伏案刺绣，指尖血滴落绣面，画出血色并蒂莲，抬头时，眼中含泪。
幻影消散，耳边响起低语，不是一个人，是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
“这一次，你还护得住吗？”
花自谦瞳孔一缩，猛地闭眼。
点妆笔已自动滑入指间，他抬手在眉心迅速画下一横，笔锋收尾时带出一点血珠。刹那间，那些声音戛然而止。
他睁开眼，呼吸粗重，却笑了一下：“护不住？我前三辈子都在赔命，这辈子凭什么放手？”
苏曼曼看着他，忽然伸手，反握住他的手。
“那就一起进去。”她说，“不管里面是什么。”
两人迈步向前，雾气越来越浓，脚下的黑丝开始主动避让，像是在迎接什么。远处丝茧缓缓跳动着，门缝中透出幽蓝光芒，隐约可见内部有东西在移动。
走了百米，花自谦忽然停下。
“怎么了？”苏曼曼问。
他没答，而是低头看向自己胸口。
三根金针的位置，正传来一阵熟悉的震动，不痛，却像心跳同步。他伸手按住，感受到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共鸣，来自前方——来自那座被黑丝吞噬的老宅。
“它在等我们。”他低声说，“不，是它在等你。”
苏曼曼望着那扇被丝线缠绕的朱漆大门，眼神复杂。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她忽然开口，“我设计了那么多婚服，改了那么多命运，可我自己，从来就没穿过完整的嫁衣。”
花自谦怔住。
她没看他，只是抬起手，轻轻抚过腿环：“也许这一次，不是为了改命。”
“是为了……完成。”
风掠过，卷起一片残丝，缠上她的发梢。花自谦伸出手，将那缕黑丝从她发间摘下，攥进掌心。
“那就完成它。”他说，“我陪你走到最后。”
两人继续前行，身影逐渐没入浓雾与丝网交织的深处。远处，那扇门缝中的蓝光忽然一闪，像是睁开了眼。
花自谦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苏曼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