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甲青年,就这么站着。
两根手指,夹着玄奘的拳头。
天地间的一切声音,仿佛都被这一幕抽走了。
青毛狮王和白象王脸上的惊骇尚未褪去,又添上了一层深深的敬畏。
玄奘的眼神,第一次,彻底沉了下来。
那不是愤怒,不是战意。
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甚至……遇到克星的凝重。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道理”,那足以打碎法则的纯粹力量,正被对方指尖一股更精妙、更无法理解的“道理”卸去。
不是硬碰硬的抵消。
是庖丁解牛般的拆解。
“大哥,二哥。”
金甲青年开口,声音清冷,像秋日山涧的流水。
“说了多少次,对客人,要客气一点。”
他松开手指,玄奘那石破天惊的一拳,力量已散尽,悄然收回。
“怎么又把场面,弄得这么难看?”
青年语气像是在责备两个不听话的顽童,而不是两位妖王。
青毛狮王低下那高傲的头颅,瓮声道:“三弟,是他们不讲规矩在先。”
“规?”
青年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丝看穿一切的玩味。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玄奘身上。
“圣僧,你的‘理’,很硬。”
“我喜欢硬的道理。”
“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刀。
“在这里,你得听我的‘理’。”
玄奘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狂热的战意再次升腾。
“好!”
“那就让贫僧看看,你的‘理’,有多硬!”
话音未落,玄奘脚下猛地一跺。
“咚!”
一声闷响,仿佛天帝擂鼓。
以他为中心,方圆百丈的空间瞬间变得粘稠如泥沼。
空气不再是空气,而是实质的壁障。
光线在这里扭曲,时间在这里迟滞。
这是玄奘的“理”,强行扭曲现实,创造出一个对他绝对有利的战场。
在这片领域里,一切速度都将被无限削弱。
他要用对方最不擅长的方式,来跟自己讲“道理”。
“哦?”
金甲青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有点意思。”
然后,他动了。
没有征兆。
甚至没有动作。
他就像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幻影,从那粘稠如琥珀的空间中,消失了。
玄-奘瞳孔骤然一缩。
不对!
他不是突破了我的领域!
他是在我的“道理”之中,闲庭信步!
“小心!”
孙刑者一声暴喝,火眼金睛疯狂转动,却只能捕捉到一道淡金色的流光。
太快了。
快到思维跟不上,快到神念都无法锁定。
那道流光,第一个目标,就是他。
孙刑者只觉后颈一凉。
金甲青年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后颈。
“金箍戴久了,骨头都软了。”
那声音,仿佛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当年的齐天大圣,可不会站在别人身后。”
“轰!”
孙刑者脑中如遭雷击。
这句话,比任何攻击都更伤人。
他全身妖力一滞,整个人便被一股巧劲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那金色的流光一闪而逝。
第二个目标,诛八界。
他手中九齿钉耙卷起漫天杀意,化作一道冰冷的死亡之墙。
然而,那流光直接穿过了“墙”。
诛八界只看到一只修长的手掌,在他眼前放大,五指张开,轻轻一拨。
“铛!”
上宝沁金耙脱手飞出,插在远处的山壁上。
同时,他后心一麻,全身神力瞬间被封,僵在原地。
“杀气太重,是心虚的表现。”
第三个目标,牛魔王。
他已化出万丈魔牛真身,咆哮着,双角如山,撞向那道流光。
可那流光,却匪夷所思地出现在他的牛角尖上。
金甲青年就那么站着,脚尖在牛角上轻轻一点。
“力气不小,可惜,用错了地方。”
“轰隆!”
牛魔王那足以撞碎山脉的恐怖冲势,竟被这一点之力彻底引偏,庞大的身躯失去平衡,轰然倒地,激起漫天烟尘。
铁扇公主与红孩儿等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感觉一股柔和却无法抵抗的力量拂过,被推到一旁,动弹不得。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西行团队引以为傲的战力,在一个照面间,土崩瓦解。
云逍全程目睹了这一切。
他的【通感】,第一次尝到了一种名为“空白”的味道。
他无法解析对方。
那金甲青年的气息,不属于妖,不属于魔,也不属于神佛。
那是一种……极致的纯粹。
像一柄被锻造了亿万年,只为“杀伐”与“速度”而生的神兵。
冰冷,锋利,没有任何杂质。
直到此刻,玄奘的领域才缓缓散去。
场中,只剩下他和金甲青年遥遥相对。
“你的‘理’,确实不错。”
玄奘缓缓开口,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
“但你的速度,更快。”
“圣僧过奖了。”
金甲青年微微一笑,“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这个‘理’,比你的更简单。”
玄奘深吸一口气,身上的肌肉再次坟起,金色的气血如岩浆般流淌。
他准备拼命了。
然而,金甲青年却摇了摇头。
他抬起手,指向远方那座纪律严明的狮驼城。
“圣僧,你看那座城。”
“城里,有妖三十万,人,也有七八万。”
“你我若是在此动手,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他看着玄奘,眼神平静。
“你的‘理’,是不伤无辜。”
“我的‘理’,是不在乎无辜。”
“你猜,最后,谁的‘理’会赢?”
玄奘周身沸腾的气血,缓缓平息。
他沉默了。
这是他的软肋,也是他必须坚守的“道理”。
金甲青年一句话,便击中了他道的根基。
“唉……”
玄奘长长叹了口气,散去了所有力量。
他双手合十,微微低头。
“贫僧,输了。”
这是西行以来,这位一往无前的救世主,第一次,主动认输。
孙刑者、诛八界、牛魔王等人眼中,充满了不甘、屈辱,以及深深的无力。
他们不怕死战,却怕这种不见血的诛心。
“这就对了。”
金甲青年满意地点了点头。
青毛狮王与白象王走上前来,手中多了几副漆黑的镣铐。
那镣铐上刻满了符文,散发着一股禁绝万法的气息。
“咔嚓。”
冰冷的镣铐,锁住了每一个人的手脚。
云逍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元婴之力,被这镣-铐彻底压制,沉寂了下去。
他成了个凡人。
所有人的兵器,都被收缴。
包括玄奘那根重达十二万九千六百斤的九环锡杖,被白象王轻轻松松地扛在了肩上。
西行团队,有史以来第一次,全员被俘。
在被押解着走向关隘时,金甲青年走到了云逍的身边。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云逍出手。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云逍,鼻子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嗅着什么。
“奇怪。”
他轻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的身上……”
“有故人的味道。”
云逍心里咯噔一下。
故人?谁?
难道是……八戒?
他不敢吱声,只能装作一副害怕到极点的怂样。
金甲青年笑了笑,没再多说,转身带队。
穿过那座由黑铁铸就的巨大关隘,狮驼城的全貌,终于展现在众人眼前。
没有妖气冲天,没有血腥遍地。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宽阔、干净得过分的石板主路。
道路两旁,是一座座风格统一的石制建筑,棱角分明,充满了肃杀之气。
一队队身披制式铠甲的狼妖,手持长戈,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在城中巡逻。
他们的眼神,不是妖魔的残忍,而是军人的冷漠与警惕。
城中的居民,无论是妖是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麻木的平静。
偶尔有争执,也会立刻被巡逻队带走,整个过程高效得令人发指。
云逍越看越心惊。
这哪里是什么妖魔之国。
这分明就是一个纪律严明到变态的……军事基地。
或是,一座巨大的监狱。
他心中的吐槽之魂在疯狂燃烧。
剧本不对啊!说好的山大王和压寨夫人呢?说好的小钻风呢?
这比镇魔司的军营还像军营!
那个疯修士说的“天条地狱”,原来不是形容词,是写实!
众人被押解着,穿过几条街道,最终停在了一座巨大的建筑前。
这里,似乎是城中的“监牢”。
但当大门打开,里面的景象,再次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没有阴暗潮湿的地牢,没有哀嚎遍野的囚犯。
这里,像是一座巨大的……客栈。
一排排的房间,干净整洁,甚至还有独立的院落。
他们被分开关押。
云逍被推进了一间房。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门外的法阵亮起,彻底封死了出路。
房间不大,但床铺桌椅一应俱全,甚至桌上还摆着一壶尚有余温的茶水。
这待遇……
比之前在女儿国当“圣母”时还离谱。
云逍瘫坐在椅子上,大脑一片混乱。
这狮驼岭,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闭上眼睛,催动【通感】。
他要“尝一尝”这座城的味道。
很快,无数驳杂的味道涌入他的感知。
有妖气,但很收敛,像是被严格约束的火焰。
有怨气,但很淡,像是陈年旧事的余烬。
有……
云逍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尝到了一种味道。
一种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味道。
那是……神佛的气息。
虽然微弱,虽然腐朽,但本质不会错。
这座妖城里,居然有神佛?
他将【通感】的范围扩大,向着这座“监牢”的其他区域蔓延。
然后,他“看”到了。
隔壁的院子里,一个白胡子老头,正唉声叹气地对着一株枯萎的草药发愁。
那老头身上,穿着的,赫然是天庭文官的星袍。
他嘴里念念有叨:“这个月的灵石月俸又扣了三成,这‘养神丹’的药材都凑不齐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云...逍眼角抽搐。
灵石月俸?天庭神仙在这里领工资?
他继续探查。
另一个院子里,两个矮胖的身影,正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打叶子牌。
一个是山神,一个是土地。
“你出老千!”山神吹胡子瞪眼。
“放屁!是你自己牌技臭!”土地寸步不让。
“再吵吵,把你们俩的禁闭时间,再加一百年!”一个豹子头巡逻兵路过,冷冷地呵斥道。
山神和土地,瞬间噤声,乖乖地继续打牌。
云逍已经麻了。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这还没完。
在一个最大的院落里,他“看”到了更离谱的一幕。
白象王,那位冷酷的执法官,正板着脸,对着一个算盘打得飞快的中年仙官训话。
“钱德多,你可知罪?”
那名叫钱德多的仙官,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哭丧着脸:“二大王,小仙再也不敢了!小仙就是一时糊涂,想着用假账多套取几枚‘元气丹’,给洞府里的婆娘补补身子……”
白象王冷哼一声:“规矩就是规矩!做假账,按《狮驼城战时资源管理条例》第三款,加罚禁闭三百年,每日抄写条例一百遍!”
云逍:“……”
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一切了。
曾经高高在上的天庭仙官,山神土地,在这里,就像是犯了错的凡人,被关禁闭,扣工资,甚至因为贪污几枚丹药而被加重处罚。
而执行这一切的“狱卒”,却是本该被他们剿灭的妖魔。
这世界,太荒诞了。
云逍的【通感】继续蔓延,扫过最后一个角落。
那里,很安静。
两个身披袈裟的身影,盘膝而坐,宝相庄严。
是佛门的人。
他们似乎在闭目修行,但眉宇间,却带着一丝化不开的烦躁。
云逍认出来了。
是罗汉。
货真价实的佛门罗汉。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送饭的小妖,端着餐盘路过,不小心碰到了其中一个罗汉。
那罗汉猛地睁眼,怒道:“长没长眼睛!”
小妖吓得一哆嗦。
另一个罗汉劝道:“师兄,息怒,息怒。我等皆因私斗,被大王罚在此处面壁思过,切不可再起嗔念。”
“哼!”
先前的罗汉冷哼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
云逍收回了【通感】,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久久无言。
他终于明白了。
这狮驼岭,根本不是什么妖魔巢穴。
这是一个……仙神难民营!
或者说,一个秩序井然的……仙神收容所!
而青毛狮王,白象王,金翅大鹏这三位妖王,也不是占山为王的魔头。
他们,是在这末法乱世中,用自己那套诡异而严苛的“规矩”,庇护着仙界最后的遗民,维持着这片小小避难所秩序的……
典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