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孟夏,行宫西苑的蹴鞠场早经妥帖布置,茵茵绿草被打理得平整如毯,周遭朱漆看台层层叠起,栏边缀着的素色纱幔随风轻扬,衬得这方天地既规整又添了几分雅趣。
齐珩登基数月有余,自临朝以来便沉心国事,案头奏折常堆至夜半,连歇晌的时辰都少得可怜。此番终的半日闲暇,便决意于行宫办一场蹴鞠赛——他既为年轻帝王,不愿总端着九五之尊的威严,更想借这轻松场合,消弭君臣间的隔阂,让一众官员瞧瞧,朝堂之外,他亦是能同众人同喜同乐的上者。
看台规制阔绰,视野无一处遮挡,陆家因是肱骨之臣,座次被安排在御座身侧,抬眼便能望见场中光景,身后侍女捧着的冰酪还冒着丝丝凉意。
未几,便见陈稚鱼扶着婆母的手臂缓步而来,她头上罩着一顶银线绣缠枝莲的帷帽,淡青色薄纱自帽檐垂落,掩去眉眼,只余一截纤细白皙的下颌线,行走间纱幔轻晃,连带着裙摆扫过地面的弧度都显得温婉。
待入了座,身侧的唤夏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将帷帽取下。
帽檐刚离身,周遭女眷的目光便不自觉落在她身上——陈稚鱼身着一袭正红蹙金绣海棠的罗裙,领口与袖口缀着细碎的珍珠扣,日光透过纱幔洒在衣料上,金线熠熠生辉,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间的柔意与红衣的明艳相映,在满场素色、浅碧的衣饰中,恰似燃着一团暖火,醒目得让人移不开眼。
陆夫人见此,笑着执起她的手,轻声赞了句“这身衣饰衬得你愈发精神”,陈稚鱼闻言,脸颊微热,浅笑着应下,这身衣裳是她的得意之作,近来在京城里也很是热俏,只不过她身上的这一身是独一的。
目光顺势投向场中,正见齐珩着一身玄色劲装,同几位武将说笑,周身满是少年意气,全然没了朝堂上的肃穆。
行宫的蹴鞠场依着后山而建,青石板铺就的看台层层叠叠,周遭垂着半旧的杏黄幔帐,被穿堂风一吹,便簌簌拂过女眷们的裙角。
齐珩登基半载来,日日埋首御书房的奏疏堆里,难得有此闲暇,竟也换了身轻便的月白锦袍,袍角绣着暗纹流云,腰间束着墨色玉带,亲自下场时,长靴踏在绿茵场上,倒比寻常少年多了几分帝王的利落英气。
陈稚鱼握着团扇的指尖微微一顿,原是没料到九五至尊会亲涉此等竞技,正诧异间,目光已不由自主地飘向场边——
落在她的夫君身上。
今日陆曜未着平日常穿的锦袍玉带,只着一袭石青暗纹劲装,腰间束着玄色嵌银线的蹀躞带,将宽肩窄腰的身形衬得愈发挺拔。
领口袖口皆缀着细密的墨色云纹,跑动时衣袂翻飞,倒比寻常的贵气多了几分英锐。
最妙的是他头上束发的玉簪,并非往日里温润的羊脂白,而是一支墨玉簪,尾端缀着极小的银铃,跑动间偶有细碎声响,混着场上的呼喝,竟生出几分灵动来。
这般打扮的他平素都是少见的,他少年老成,极少见到这般少年模样的他。
许是心有灵犀,陈稚鱼的目光刚在他身上落定片刻,场中陆曜似是有所感应,竟骤然停下了脚步。
他抬手拭了拭额角薄汗,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看台之上。
隔着数米的距离,陈稚鱼分明见他眼底漾开一抹浅笑,那笑意透过喧嚣的人声,竟像是带着温度,轻轻落在了她的心上。
她耳尖微热,余光瞧着周围的人,并未察觉她这边的动静,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袖上的缠枝莲纹,她也冲他笑了,举着团扇的手轻轻一挥,打了个招呼。
陆曜已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朝着齐珩的方向跑去,石青色的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陆曜转身奔向齐珩时,眼角余光仍黏着看台上那抹正红——方才稚鱼垂眸时耳尖泛红的模样,像颗浸了蜜的樱桃,让他心头痒得厉害。
恰在此时,一名侍卫脚力不稳,将球踢得偏了方向,直往他身侧飞来。陆曜足尖一点,身形骤然腾空,墨玉簪尾的银铃随着动作轻颤,石青劲装在空中展成一片利落的弧。
他脊背微弓,右手撑膝稳住重心,左脚凌空一勾,那只牛皮蹴鞠便如粘在足尖般,顺着力道稳稳落回前场,滚向齐珩脚边。
落地时他故意转了半圈,扬起下巴,目光精准地再次投向看台。
果不其然,那抹正红正仰头望着他,唇角弯起的弧度比春日暖阳更甚,连带着鬓边垂落的珍珠耳坠都晃出细碎的光。
陆曜喉间低笑,抬手意气风发地对着她的方向虚虚一扬,模样瞧着坦荡,眼底那点邀功般的得意,却只做给她一人看——活像只得了趣,便忙着在心上人面前开屏的孔雀。
场边喝彩声瞬间炸开来,连齐珩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赞了句“好身手”。
可这满场热闹,落在恭华眼里,却只剩刺目的红与碍眼的青。
她立在下场的球员之列,一身玄色劲装衬得面色愈发沉冷,指节无意识地攥紧了腰带。方才陆曜凌空翻身时,她看得清楚,他眼底半分对赛场的专注都无,唯有望向看台那抹正红时,才泄出几分真切的暖意;而陈稚鱼望着陆曜的眼神,更是黏得化不开,那是独属于夫妻间的、旁人插不进半分的亲昵。
恭华喉间发紧,指尖泛白。她今日特意换上劲装,原是想在众目之下面前展露几分英气,更想让陈稚鱼瞧瞧,自己并非只有公主的娇贵,亦有不输男儿的利落。
可此刻,场上的喝彩、陆曜的得意、陈稚鱼的浅笑,都像一根根细针,扎得她心口发闷。
尤其是陈稚鱼望向陆曜时,那毫不掩饰的欢喜,让恭华心底翻涌的情绪渐渐沉下去,凝成一片化不开的荫翳——那是她求而不得的东西,却被陆曜如此轻易地握在手中,还这般招摇地晾晒在众人面前。
风卷着场边的柳丝掠过,恭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可眼角余光里,那抹正红仍在与石青遥遥相望,连空气里都似缠上了旁人无法窥探的甜意。她垂在身侧的手,终究是又紧了紧。
哨声一响,牛皮蹴鞠被裁判一脚踢向场中,原本还带着几分拘谨的球员们瞬间动了起来。
石青色与明黄色的身影势如破竹,在绿茵场上穿梭,马蹄袖扬起的风都裹着几分凌厉——只是再激烈的争抢,到了齐珩身侧,总有人下意识慢半拍,要么故意漏了截球的时机,要么传球时避开他的方向,连带着场边的喝彩都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齐珩带球奔了两步,余光瞥见身侧侍卫明明有机会抢断,却故意偏了脚,不由挑眉随即失笑摇了摇头。
他脚下一顿,将球稳稳停在身前,抬手止住了逼近的球员,朗声道:“今日是踢球取乐,不是君臣奏对。谁若还这般束手束脚,不肯出全力,待会儿朕可要用宫规罚他抄十遍《武经总要》!”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话音刚落,场中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动静。
先前还刻意避让的球员们瞬间松了劲,一名武将出身的侍卫率先发难,脚下生风般冲向齐珩,竟真的伸手去截球。齐珩眼底笑意更浓,不退反进,足尖一挑将球传给身侧的陆曜,动作利落干脆。
陆曜接住传球,转身便与迎面而来的对手缠斗起来。石青劲装在人群中穿梭,墨玉簪尾的银铃偶尔响起,却丝毫不见慌乱。
他余光扫过看台,那抹正红依旧稳稳立在原地,随着赛况的激烈,陈稚鱼手中握着团扇,目光紧紧跟着他的身影,连扇风的动作都慢了几分。
陆曜心头一热,脚下力道更足,竟带着球连过两人,直逼对方球门,引得场边叫好声此起彼伏。
恭华站在下场入口处,望着场上骤然放开的局势,脸色却未缓和半分。
她看着皇兄与陆曜配合默契,看着陆曜每一次带球、传球时,总会下意识朝看台那抹红的方向瞥去,连赢球的喜悦都要先与陈稚鱼分享。
不知他在嘚瑟些什么?
不知道骄兵必败吗?
可偏偏今日老天似乎都厚待他,次次都能让他利落的得分,场上的欢呼声一声高过一声,男子的有,女子的声更大。
京中的青年才俊不知凡几~可平心而论,其中翘楚当属陆家人,陆家的兄弟在赛场上绝对是打眼的存在,再加上他们是天子近臣,三个人站在一起,意气风发,惹得含情之眸频频送去,而他们毫不察觉。
风卷起她玄色劲装的衣角,她指尖按在腰间极短的坠子上,指腹反复摩挲着冰凉的纹路,眼底的荫翳又深了几分——这满场的热闹,终究是旁人的,今日的陆曜,得意的很,也显眼的厉害,没几个男人有他这么张狂的,而陈稚鱼,自会被他这模样哄骗了去。
呵,骗骗心思单纯的女人青睐可以,却骗不过她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