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第一轮齐射带来的短暂压制效果迅速消退。
桦山久守匍匐在地,耳畔是部下中弹的惨嚎,但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在极短时间内扫过了墙头闪烁的火光点。
惊骇过后,是近乎冷酷的计算。
“对方火铳犀利,但听声响,看火光,不过百数十杆!他们人不多!”桦山久守猛地抬头,用倭语发出低沉的嘶吼,声音带着一种稳定军心的力量,“诸君!明军人少,倚仗的不过是这堵墙和先手之利!冲破它,毁掉船厂,武名与荣耀尽在眼前!为了岛津家的荣耀,板载!!”
“板载!!!”
“玉碎!板载!!”
最后的“板载”声不再是低吼,而是变成了疯狂的嚎叫。
原本被第一轮射击打懵的倭寇武士们,骨子里的凶悍和被武士道精神催生出的狂热彻底压过了恐惧。
他们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药剂,不再珍惜性命,纷纷从地上、掩体后跃起,挥舞着雪亮的倭刀,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向着船厂木墙发起了亡命冲锋!
与此同时,队伍后方的铁炮足轻也终于稳定下来,他们半跪在地,不顾暴露的风险,拼命吹亮火绳,瞄准墙头隐约的身影,试图用密集的弹雨压制守军,为冲锋的同伴争取时间。
刹那间,墙外空地上火光频闪,硝烟弥漫,铅弹“嗖嗖”地掠过墙头,打得木屑纷飞。几个探头射击的明军士兵闷哼一声,中弹倒地。
“低头!避弹!”陈恪厉声喝道,自己却侧身依托着一个垛口,目光冷冽地扫过下方那些在黑暗中格外显眼的火绳枪火光点。
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近乎残忍的弧度,对身旁不远处一个紧张得手有些发抖的火铳手说道:“看到那些亮点了么?跟萤火虫似的,生怕我们找不着。嘿,在这大晚上,玩火绳就是活靶子!都给我听好了,优先瞄准那些放枪的火光打!先敲掉他们的火枪队!”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镇定感,清晰地传入附近守军的耳中。
这简短的战术指令,瞬间将士兵们从被动应对敌方冲锋的慌乱中拉了出来,有了明确的目标。
是啊,那些点火绳的家伙,在燧发枪几乎无需明火操作的优势面前,简直就是在黑暗中自报方位!
恐慌的情绪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泄去。
士兵们握枪的手更稳了,他们学着伯爷的样子,利用工事掩护,冷静地装填、瞄准、射击。
燧石敲击的火花一闪而逝,枪声清脆,相比墙外倭寇铁炮队射击时那明显的火绳燃烧点和更响亮的爆鸣,显得隐蔽而高效。
每一次墙头短促的闪光后,下方往往便传来一声倭寇铁炮手的惨叫或火绳枪哑火的声音。
技术的代差,在这夜战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李春芳此刻脸色惨白如纸,他虽是能臣干吏,但何曾亲身经历过这等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刺鼻的硝烟味、震耳欲聋的枪声、濒死的哀嚎、飞溅的鲜血,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双腿发软。
陈恪早瞥见他的不适,低喝道:“石鹿!此处危险,你快退到后面库房去!”
“不……不必!”李春芳猛地一咬牙,竟倔强地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声音虽带着颤音,却异常坚定,“子恒你不怕,我……我亦非贪生怕死之辈!我就在这儿!”他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舞不动刀枪,但让他像个懦夫一样躲起来,看着同僚和将士们浴血奋战,他的自尊心决不允许。
陈恪看了他一眼,见他虽怕却不肯退的倔强模样,心中又是无奈又有一丝激赏。
他知道劝不动,也不再废话,直接将手中刚刚射击过的、枪管还微微发烫的燧发枪塞到李春芳手里:“好!那你帮我装填!记得步骤吗?定量火药,装弹,用通条压实!快!”
这突如其来的任务,反而让李春芳找到了主心骨。
他手忙脚乱地接过枪,也顾不得烫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着平日的步骤,开始笨拙却认真地操作起来。
专注于装填,反而暂时驱散了对战场血腥的恐惧。
陈恪则顺手从身旁一名负伤士兵身边捡起另一支装填好的燧发枪,再次投入战斗。
他一边冷静地瞄准、射击,一边如同磐石般屹立在墙头,身影在火光映照下,给所有守军带来了无穷的信心。
伯爷都不怕,还亲自搏杀,我们这些小兵还有什么可怕的?
许多初次临阵、原本心慌意乱的士兵,看到陈恪那近乎风轻云淡的指挥和射击姿态,握着燧发枪的手也不知不觉稳当了许多。
墙头的反击越发有条不紊,精准而致命。
陈恪心中当然不是毫无波澜。
他能听到木墙在承受倭寇亡命冲击发出的“咚咚”巨响,甚至能看到一些悍勇的武士借助同伴的尸体或简陋工具试图攀爬。
守军人数毕竟处于劣势,全靠火器优势和工事支撑。
他心中飞速计算着时间:阿大应该已经稳住府衙并开始组织增援,李振堂在炮台听到这边持续激烈的枪声,只要击退或暂时压制了佯攻之敌,也必定会分兵来救。
“顶住!援军顷刻便至!”陈恪大声鼓舞士气,“这帮倭寇已是瓮中之鳖,困兽犹斗!只要顶过这波冲锋,胜利就是我们的!”
他清楚,战局的关键就在于能否在增援到达前,守住这道防线。
下方的桦山久守也明白,时间不在他这边,进攻愈发疯狂。
木墙前已沦为血腥的绞肉场。
低矮的墙体在那些悍不畏死的倭寇精锐面前,形同虚设。两名武士协作,一人蹲伏,一人踩肩,发力一托,披着阵羽织的身影便如猿猴般灵巧翻上墙头!
明晃晃的倭刀在火光下划出致命的弧线,带着积年的杀戮戾气,狠狠劈向惊慌失措的守军。
守军成分复杂,虽有部分苏州军老卒奋力搏杀,但更多的确是平日里维持秩序、少有实战的衙役和厂区护卫。
面对这等百战精锐的亡命突击,勇气瞬间崩溃。
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靠近内侧的几名衙役眼见同伴被一刀劈翻,肠肚流淌,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往厂区深处逃去!
“不准退!”
一声冷冽如冰的断喝压过了所有喧嚣!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铳响!
跑在最前面的那名衙役后心爆开一团血花,扑倒在地,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和冷酷处决惊呆了,动作不由得一滞。
陈恪手中短铳枪口冒着青烟,他脸上沾着不知是谁溅上的血点,平日里温润平和的眼神此刻锐利如鹰隼,扫过那些僵在原地的守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侥幸的寒意:
“退者,死!”
他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尖上:
“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这些倭寇是来屠厂的!你们以为转身逃跑,就能比这些职业的刽子手跑得更快?溃败,就是找死!只会让你们从拿着武器的兵,变成待宰的羊!想想你们的家小,想想这船厂若毁,上海港还有没有你们的立锥之地!今日唯有死战,方有一线生机!本伯与你们同在,要死,也是我陈恪先死在你们前面!”
话音未落,他已将打空的短铳插回腰间,“锵”的一声,寒光乍现,那柄御赐的宝剑已然出鞘!
他没有任何花哨的架势,只是双手握剑,剑尖斜指前方,对着一名刚刚翻上墙头、正狞笑着扑来的倭寇武士,猛地一个突刺!
动作简洁、迅猛、直接!毫无文人习剑的飘逸,只有战场搏杀锤炼出的效率与狠辣!
那武士显然没料到这位看似文官的首领竟敢亲自迎战,且出手如此果决,仓促间举刀格挡。
但陈恪这一刺蕴含了全身的力量和速度,“当”的一声脆响,武士刀被格开,剑尖虽未刺中要害,却也在其肋下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保护伯爷!”几名亲卫目眦欲裂,狂吼着扑上,刀盾并举,瞬间将那名受伤的武士乱刀分尸,死死护在陈恪左右。
这一幕,深深震撼了所有目睹的守军!
这位靖海伯,平日里温文尔雅,谈笑间掌控着亿万财富和庞大港口;战斗初起时,他冷静如冰,指挥若定,甚至还能开玩笑稳定军心;而此刻,当防线濒临崩溃,他竟能如此毫不犹豫地亲手处决逃兵,更亲自擎剑加入这最凶险的白刃战!
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决绝、冷酷、以及面对死亡时近乎漠然的平静,极大的振奋了现场的懦弱守军。
“伯爷都上了!咱们还怕个鸟!”
“跟倭寇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不知是谁带头吼了一声,原本濒临崩溃的士气竟被硬生生拉了回来!残存的守军们看着那个手持长剑、与亲卫并肩屹立在战线最前方的身影,胸中血气上涌,恐惧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羞愧,然后是疯狂!
退是死,进亦可能死,但跟着这样的主帅死战,至少死得像个男人!至少能拉几个垫背的!
“杀!”
“挡住他们!”
怒吼声压过了惨叫,残存的衙役、护卫、工匠中胆大的,也纷纷举起腰刀、铁尺、甚至是顺手抄起的木棍和工具,红着眼睛迎向不断翻墙而入的倭寇。
墙头、墙下,瞬间陷入了最残酷的混战。
刀剑碰撞声、利刃入肉声、垂死哀嚎声、疯狂的呐喊声交织在一起,血光四溅,每分每秒都有人倒下。
战斗从开始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却仿佛有一个世纪般漫长,每一息都浸泡在鲜血与死亡之中。
在后方指挥的桦山久守,透过弥漫的硝烟和晃动的人影,死死盯住了那个手持长剑、在亲卫簇拥下依旧不断挥剑格挡、甚至偶尔还能反击的明国官员身影。
他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
明国官员他听说过甚至见过不少,贪生怕死者有之,纸上谈兵者有之,但如此勇悍、且能瞬间稳定溃军士气、亲自搏杀在第一线的,闻所未闻!
一个名字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靖海伯,陈恪!
只有那个传说中以文官之身屡立战功、深得明国皇帝信任的异数,才可能有此气魄和胆识!
“あれは…陈恪だ!”桦山久守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热光芒,既是震惊,更是狂喜!
若能在此击杀此人,其意义甚至超过摧毁整个船厂!这将是震动整个大明,乃至改变东海格局的奇功!
“目标はあの明人官员だ!一番手厚く守られている男を讨て!谁が彼の首を取っても、一番の功労とする!”桦山久守用倭语厉声嘶吼,声音穿透战场喧嚣!
命令迅速被传达,墙头上那些凶悍的武士们目光瞬间聚焦,纷纷嘶吼着,不顾一切地向陈恪所在的位置突进!
刀光织成死亡之网,疯狂涌去!
而明军残部,也瞬间明白了倭寇的意图。
伯爷就是他们的主心骨,伯爷若死,一切皆休!
“保护伯爷!”
“挡住他们!别让他们靠近伯爷!”
原本散乱的抵抗,此刻仿佛有了一个凝聚的核心。
残存的守军自发地向陈恪靠拢,用身体、用武器,拼命阻挡着倭寇疯狂的突击。
双方围绕着陈恪这面精神旗帜,展开了更加惨烈、更加针锋相对的指挥官保卫战!
陈恪身处风暴中心,压力陡增。
他武艺确实平平,远不及身旁久经沙场的亲卫,更无法与这些精通刀术的倭寇武士相比。
但他久经战阵,自有一股搏杀之气,剑招毫无花哨,格挡、闪避、偶尔的突刺,皆以保命和阻滞敌人为先,配合着亲卫的掩护,竟也在刀光剑影中勉强支撑。
他脸色有些苍白,呼吸急促,臂膀因格挡重劈而阵阵发麻,但眼神依旧冷静得可怕,映照着周遭的鲜血与疯狂。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他多撑一刻,军心就多稳一刻,援军到来的希望就多一分!
陈恪的虎口早已被震裂,鲜血顺着剑柄的缠绳不断渗出,每一次格挡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他且战且退,脚步在船厂空旷的料场上挪移,身后是堆积如山的木材和未完工的船体骨架。
形势已恶劣到极点。
围绕他拼死抵抗的守军,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正在飞速消融。
亲卫队长刚刚为他挡下一记致命的横斩,自己却被另一把倭刀捅穿了腹部,倒下时只来得及吼出半句“伯爷快走……”。
身边的衙役更是伤亡惨重,他们凭着一股血气顶上来,但在职业武士精准狠辣的刀法面前,往往撑不过三两回合。
陈恪的退却并非溃逃,而是一种绝望中的战术牵引。他深知硬碰硬只有死路一条,唯有将敌人拖入这片相对开阔、障碍众多的料场,利用地形稍稍延缓对方凶猛的攻势,才能争取那渺茫的时间。每退一步,都意味着又有熟悉的面孔倒下,都意味着防线被进一步压缩。
他这边,败局似乎已定,只是时间问题。
但时间,恰恰是陈恪唯一的盟友,也是悬在桦山久守头顶的利剑。
这里的厮杀和火光,上海县城和外围的军营不可能看不见,援军一定在路上,只是快慢而已。
“明国の高官、もう逃げ场はない!”一名身材魁梧、脸上带着狰狞笑容的武士头目,看出陈恪力竭,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双手高举倭刀,一个势大力沉的竖劈,裹挟着风雷之声,朝着陈恪当头劈下!这一刀,凝聚了他全身的力量和杀气,志在必得!
陈恪呼吸一窒,双臂酸麻难以聚力,眼看难以完全格挡这致命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灵猫,悄无声息地从旁边一堆高高的木料顶端翩然掠下!速度之快,只在空气中留下一抹淡淡的残影!
一抹凄艳的剑光,后发先至!没有浩大的声势,只有一种极致的精准与冰冷!
“噗嗤!”
利刃穿透皮革和肉体的闷响,异常清晰。
武士头目志在必得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缓缓低头,看到一截染血的剑尖,正从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透出,滴滴答答地淌着热血。
他凝聚起来的力量顷刻间消散,高举的倭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黑影轻盈落地,手腕一抖,长剑已从武士体内抽出,带出一蓬血雨。
尸体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