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他已经明白了两个额娘的不同，对他的要求不同，爱也不同，可是，其实他更习惯的是佟佳额娘的方式。
严于律己，慎独刻苦，不能志得意满。
胤禛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十多年，甚至到现在，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可现在他看到的。
他受到的震撼，那一刻，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为什么呢？这一刻，他不止感到奇怪，甚至感觉他对佟佳氏都没那么了解了。
他是被佟佳额娘养大的，事事亲自教导。
可是今天，他看到的，是记忆里已逝的先母，和他说，她想着改变。
她不觉得她从前那些教导全然是对，她想着，如何更爱他。
十多年的教导，很多东西已经养成了习惯。
改变？弟弟劝过他，德妃婉言暗示过，可是，胤禛都没法真的去这么做。
他一直觉得，那样是累，但对他来说就是对的。
他早习惯了，潜意识里就觉得这么做才是对，才是他熟悉的，让他心安的。
而且，当年佟佳额娘不也很是欣慰。
当年他如此，汗阿玛也更关注他。
可现在，胤禛沉默着，将手下的书给合上。
他站起身，走到层层书架之后，那里有很多佟佳氏留下的东西，他一件件地翻开去看，一本本的翻找。
说不上是个什么心情。
这么匆匆翻过大半，打开一个匣子后，胤禛的手顿住了。
是……
拆开一张张被人仔细封好的信纸，他似有所感。
娟秀的字迹，都是出自佟佳氏之手。
隔着这些年头，他却能清晰的想起她的面容，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纵使过去这些年，可是，他记忆犹新，因为，这是抚养他长大的人。
他记忆中的第一位母亲。
只不过那些话，这些字句，真是，胤禛的手微微颤抖。
不一样，她们不一样……
和他熟悉的那个额娘不一样！
她说……但是，又是一样的，或者说，能让她找到相似的地方。
最后的那段时光，额娘……
胤禛不敢去想，一想，他的心就痛，眼泪滴在那纸上，泪水晕开了墨痕，他才恍然，急切的拿袖子将那水痕给擦去。
他变得急切起来，恍然无措，这些东西，这些额娘的遗物，怎能有毁坏？
他心里急，手都在抖，越是急就越弄不好，让他死死咬住舌尖，才清醒过来。
他看着那信纸，突然站起身来，终于不是愣愣的蹲在那，大步走回桌案前，他提笔将这张染了泪的信纸上的字，一个个描摹下来。
一字一句，确保任何一个字，在将来，他再看起的时候都不会有任何的误解和错误。
胤禛看着那些话——
说他心思重，许多事不与外人言，其实额娘为他骄傲。
说他是个优秀的孩子，该多夸赞他，说他本性就不会骄傲自大。
说别的阿哥都不如他，说他是最好的。
……
很多很多，多的让胤禛都感觉不真实。
佟佳氏，她不是个情绪如此外放的人，很有几分孤高，就算是对着儿子，也少有如此。
她是个很骄傲的人，又自认身份不同，该为后宫表率，更是要强，从不落于他人后。
可这些东西，与她平时的表现，相差甚远。
所想之意，该如何教导皇子，她该如何改变，她该怎么做，他们母子该如何相处。
这些当年或未来得及实现，或只堪堪开了个头就没有机会往下谱写的想法，在今日，以另一种方式，让记挂的人看到了。
胤禛闭着眼，不敢再看，只是仰头，撑着身子，他已经彻底无法平静了。
到头来，佟佳额娘也说……他——
一切戛然而止，胤禛的思绪停滞了。
殊途同归，佟佳氏，和乌雅氏，殊途同归。
对他，殊途同归。
这两个迥然的女人，一个严苛，一个宽和。
一个害怕失去他，死死依靠他，一个显得有些漠然，大多任由他行事。
可是，竟是劝的是一件事。
或者说，本质上是同一件事。
她们都想让他，多高兴一点，不要谨慎到思虑过重。
胤禛将那些信纸看了大半，又一股脑的塞回去。
他现在没法继续往下看。
都希望他别太别扭，都希望他多敞开心扉。
佟佳氏……额娘想着为了他改变自己，胤禛又想起她，德妃，她何尝不是，也为了他改变。
永和宫的轻松自在，和很多东西，知道他在意，就多规矩一点，也是尽量照顾他的习惯。
弟弟这么劝他，胤禛彻底扯开了那层蒙眼的纱，是啊，他这样子，对着塔尔玛的想法置之不顾，只以为了她好，而固执自己的想法。
一件件事，他……胤禛仿佛被掐住了咽喉。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他真的很乱。
或许说他一直很乱，从当年，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起，就很乱。
或许，两位额娘，他没有对得起任何一个。
佟佳额娘，当年……
还有额娘，现在……
胤禛心里乱极了。
他没有做的很好。
他的恐惧，害怕，惶恐不安……在今日都消散了。
佟佳氏很爱他，透过那些文字，他一直惶惶不安的，一直渴望的，一直追寻的，就在对面等着他。
那些执拗，那些从很小的时候就养成的习惯，到今日，有些东西，才真的被他放下，或者说，他才愿意去放下。
他不是不能去改变，只是，从前的他……那些改变，在他看来，是让他矫正，甚至是一种背叛，背叛从前十余年的教导。
但他很纠结，很痛苦，他在永和宫，看着弟弟为他忧心，看着德妃尽力平衡。
可是……
他总是想，可是。
现在不用了，这不是背叛，也不是矫正，也不是什么别的，是……他们共同的期盼。
当年的事，他是佟佳氏的儿子，也是乌雅氏的儿子。
他与佟佳额娘诸多遗憾，与德妃……他不能再对不起德额娘了。
他想让额娘没有遗憾的走，母子无憾，今日得知，却是憾无可追。